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背井离乡

    1988年12月28日,严寒中的东京,晨曦中的街头。

    一栋高楼之下横卧着一具脑浆迸裂,鲜血四溅的女尸,其状令人惨不忍睹。

    事发后,一个小时之内,日本警方人员和日本记者迅即赶到了现场。

    调查结果为,死者方某,年龄二十九岁,系华夏沪海籍青年女子。

    死因确认为跳楼自杀。

    日本警方经过现场勘察,除了在死者身上找到的一纸血迹斑斑的遗书,再没有发现死者任何的遗留物。

    遂通知华夏使馆,请其代为处理善后事宜。

    而在使馆所收到的这封遗书里,方姑娘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赴日原因和自杀动机的。

    “我名叫方萍,来自沪海,是一个普通女工。因听人说日本赚钱容易,也想走出国致富的道路,来之前,尽管有人说起‘异国并非天堂,来日本的人干的都是极其低微又艰苦的工作’,但我认为无论干什么工作,即使收入只有当地人一半不到,但比起国内还是高多了。一年前,我和昔日同学李凌重逢,他两年前留职停薪去了日本,已经相当阔气。答应我只要有两万元就能帮我办到日本,而且许诺到日本后,还会帮我解决工作问题。保证一年有三百万日元的收入。我的家人为我四处向亲朋好友借钱,东拼西凑,拼上家底才为我凑足费用。原本我指望在日本辛苦几年,就能靠打工还清债务,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被李凌用欺骗手段骗到这里后,不仅我所带来的东西钱财和证件皆被夺走,而且被他和另一名沪海人诱迫强暴,并强迫我以色相骗钱,做有损国格和人格的坏事。如不应允,他们就打我,虐待我,我不堪忍受这样的生活,又无颜活在人世……”

    这件事被隔天的《每日新闻》和《朝日新闻》刊发。

    所以第二天一早,随着当天的报纸出现在日本各大城市的街头,在日的华夏留学生们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这则惨绝人寰的消息。

    尤其是在日沪海人的群体,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奔走相告,把刊登这个消息的报纸手手相传,很快就让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有人好奇询问那个方萍底细的,有人痛骂那两个骗子的,有人哀叹这场惨祸的,替方萍家人感到痛心的。

    但更多的人,还是不免心生兔死狐悲和同病相怜之情,从方萍惨死在异乡这件事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于是那些同在东京的沪海留学生们,为了方萍的遗骨能早日回国,立刻自发性的开始了募捐活动。

    褚浩然也是沪海人,而且因为他帮助过的留学生不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不用说,他知道了也就等于宁卫民知道了。

    毕竟在他所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宁卫民财力充裕,而且为人仗义。

    哪怕宁卫民不是沪海人,他也确信宁卫民不会袖手旁观的。

    果不其然,当他打电话对宁卫民说了这件事之后,宁卫民毫不犹豫就表示愿意帮忙。甚至还不仅如此,宁卫民马上就联系了使馆的熟人,打探了一下事情目前的情况,表示了个人捐款的意愿。还问清了出事的地点。

    随后便开车接上了褚浩然一起前去拜祭。

    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不止他们想来给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送行。

    事发现场居然已经有不少留学生和他们想到了一起,自发的前来了。

    在警方遗留痕迹的路边,十几只或黄或白的菊花就摆在路边,旁边还站着四五个人。

    大概是大家都财力有限吧,每人只带了一朵花来。

    这无疑也让逝者的结局显得更凄凉,让这个名叫方萍的姑娘短短的一生充满了悲苦的色采。

    至于宁卫民和褚浩然,他们把车停好之后,每人抱着一大束搭配好的菊花走了过来。

    他们西服革履的体面衣着和如此的做派,立刻就让其他人误会了,大家都以为他们是使馆的代表,于是立刻就有人追过来询问。

    “同志,现在进展怎么样了,你们联系逝者的家人了没有?”

    “同志,死了的那个姑娘后事怎么安排的?还那两个坏蛋呢,找到没有?可不能让他们跑了啊。”

    “同志,我们凑了点钱,怎么交给方萍的家人啊?你们有联系方式没有?”

    听口音,这些人全都是沪海人。

    宁卫民只好解释,“你们搞错了,我们不是使馆的人。我们只是看到报纸后,自己前来拜祭逝者的,有关这件事的后续状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大家要想知道,恐怕还是得自己去问使馆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的京城口音也依然惹人侧目。

    仍然有人吃惊地问。

    “你们也是自己来的?可你……你的口音……你们不是沪海人吗?”

    “我不是,他是。”

    宁卫民先回头指了指跟着自己的褚浩然,然后又反问对方。

    “京城人也能来的吧?大家都是华夏人,对吗?”

    对方顿感尴尬,问话的人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愚蠢。

    “对不起,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宁卫民也不以为甚,都是同胞,犯不上计较。

    “别在意,没事的,不过你们既然都是沪海人,那有谁和逝者认识吗?”

    他本想更多的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却没想到这些人都摇了摇头,原来他们也和他一样都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倒是让人相当意外的情况。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东京生活,时间对华夏的留学生永远是奢侈品。

    大多数的留学生在经济上都是很窘迫的,别说不可能像宁卫民这么自由,就连有一技之长的褚浩然也比不了。

    大家不是要打工,就是要读书,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都不够用来睡觉的。

    如果他们和逝者也并无多少关系,只是看在同乡的份儿上,才在早上赶过来的,那么他们一定是请了假了来的,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很实际的代价。

    要知道,国内的人此时惯以为沪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市侩鬼,有几个人能相信沪海人会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事儿,做出这样的牺牲?

    要不是宁卫民今天亲眼所见,要不是他的身边有姚培芳这样聪明能干的沪海姑娘,后来又认识了褚浩然这样竭尽所能帮助同乡沪海人,恐怕他也不能轻易相信。

    但现在他得说,谁要随便开地域炮,真的就是一种成见。

    就冲这些人这份古道热肠,他们就都是自己可亲的同胞。

    谁说华夏人只会互相拆台,自己人坑自己人的?

    他就在这些同胞身上,看到了华夏人值得信赖和令人温暖的善良本色。

    所以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之后,宁卫民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和这沪海人攀谈了起来。

    正所谓小事见人品,大事见人性,无事见人心嘛。

    他觉得这些人今天能自发过来,人品就是过关的,而他在日本肯定还需要更多人手,与其雇佣日本人,为什么不雇佣自己人呢?

    他很想多了解这些人的情况,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让他们为自己做事。

    没想到他多留了这么一会儿,随意聊了几句,竟然还从这些人的嘴里听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事儿,知道了更多在日留学生的心酸。

    他也就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像过去那样,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而是应该承担起某些责任来。

    “你们都在哪儿上学啊?都来日本几年了?”

    宁卫民率先问话,不过对方却保持着警惕。

    “啊,你是要查户口吗?”

    “不是,我就随便问问,我手里有一些工作机会,我可以介绍给你们啊。你们想打工吗?”

    “哦,还有这样的好事?”一个留着三七开分头的男青年撇撇嘴,显然不敢轻信,随后又问,那你的工怎么个算法?

    “什么怎么算法?”宁卫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褚浩然相关经验多,提醒了他。

    “他的意思是,你要抽多少钱?”

    “抽钱?”

    “对,比如说一天一万円的工,你从中抽多少?”

    宁卫民顿时感到好笑,忙不迭摇头。

    “不不,你们误会了,我不抽头儿,我就是看在大家都是同胞的份上,才会介绍给你们工作。”

    然而他越这么说,越有点越抹越黑的意思,显然对方的神情表现出了更大的不信任。

    没办法,宁卫民也只好挑着不好的地方说,尽量让事情听起来靠谱些。

    “当然,收入也不会太高,一份工差不多也就六百日元一小时吧,不过,会管饭的。你们感兴趣吗?”

    “感兴趣,当然感兴趣,六百日元虽然不多,接近东京最低小时工资了。可要真能实打实的拿到手也行。”

    终于,有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表示出了兴趣,认真的接话说,“你说的工在哪儿,干什么工作?你的工适合我们女生打吗?”

    却不料她的信任却引发了旁人的干涉,“小红,我们和他们又不熟,你怎么回事,这么轻易就相信人,你好好看看这里,骗了那个姑娘的骗子可还没找到呢。你也小心被人骗。”

    可小红也是个有主心骨的姑娘,马上就谢绝了这份好意,“行了。就你杞人忧天,真正的骗子,才不会来这里呢。再说了,被他们骗也好过被其他人骗,起码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混得很不错啊,也不招人讨厌。哪里像我刚那个咖啡店老板,天天毛手毛脚,总爱站我身后贴着我说话,工钱却吝啬得很,只肯给我五百円一小时,每天还只给我六个小时的工。我要是再不换个工作,不是被憋屈死,就是被饿死……”

    “你又来了,你就是在发泄。”

    “那又怎么啦?再不让我发泄发泄,那我就别活了。人家日本人都在准备过年,我们每天却在闯关,一个难关接着一个难关。我要打工,我要还钱,我家里还欠人家钱呢,我还有别的选择嘛?我只能这样……”

    说着,她充满希冀的望着宁卫民,“这位……同胞,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什么工作?”

    宁卫民自然不好再卖关子,便直话直说。

    “你嘛,日语水平怎么样?餐厅接待愿意做吗?如果愿意的话,我就给你安排,餐厅在银座。每天六个小时还是八个小时都可以,可以管两顿工作餐,看你时间。”

    “银座?太好了,我读书的学校就在日本桥附近,很方便啊。我日语没问题的,我在国内就是学日语专业的。而且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就在咖啡厅工作的。真要有这样的工作的机会,我就太感谢了,可你要戏弄我,我真的受不了,你确定你没开玩笑吧……”

    而这下根本不等宁卫民在说话,褚浩然就挺身而出,替自己老板出面作保了,“没骗你,你们不认识他,就去问问京城来的人。他是宁卫民,坛宫饭庄的总经理。在东京的京城人都知道他。至于我,我叫褚浩然,我常在高田马场给咱们同胞免费介绍工作,你们要是不信我的话也没关系,你们去问问那些去过高田马场找工作的人,知不知道我。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的作保可不可信。”

    这下子可好,这话一说,不但那个叫小红的女生乐了,连刚才劝她谨慎的那个人也凑过来索要工作机会了。

    “宁经理,褚兄,抱歉啊,刚才是我多心了。不过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知者不罪嘛。我也想换工作,看在同胞的份上,你能不能也关照关照我……”

    “你目前在哪儿打工啊?你个人是个什么情况?也是留学生嘛?”

    “我叫龚磊,我是来日本读法律的,现在是在一个面包厂给日本老板打工,老板只肯让我们华夏人在夜里工作,我也是天天熬夜,真有点受不了……”

    听他这么说,小红也替他争取,“宁老板,要是还有工作机会的话,你最好能帮帮他,否则的话,他弄不好会出事的。你可能不知道,和他一起打工的人,两个月前就因为长期熬夜死了。”

    “死了?”

    “死了。”龚磊相当伤感的说,“那是个扬州人。比我要早来半年,我还是靠他帮忙才找到的住处,我和他本来一直合租一间四坪半的小房间。结果两个月前的一天,就出事啦……中午我醒来,要去上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躺在床上没有动静了……可我当时只认为他睡得太熟,哪知道上完课再回去看见他还直直地躺在床上,我以为他还在睡觉……我就摇晃他,想问他是不是吃过饭了,结果发现他已经没呼吸,人都凉投了,什么时候断的气都不清楚!……”

    这话说完,可算是凉水倒进了滚油锅了,其他几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说的是唛头吧,他也很可怜啊,比不那个跳楼的姑娘好多少!”

    “可不,他在东京真是省吃节用呀!连写信的几十円都舍不得花,总要打听,有什么人回国托人带回去!”

    “听说他除了在面包厂干,白天还要去渔场打工……”

    “是呀!钱凑够了 10万円,就往回捎,都不在他身边留着。”

    “他是活活累死的,舍不得吃,晚上就啃面包厂的硬面包吃,再加上近来情绪也不好,听家乡来人说关于他的老婆的传闻。他在这儿拚死拚活的挣,家里却糟踏他的血汗。想回去还不让,他老婆就让他留在日本挣钱……”

    “继续留在日本挣钱!说的可真轻松,想留就能留?!日本的法务省是干什么吃的,入管局是干什么吃的,真是想的太简单了……”

    他们好像都知道龚磊和小红说的人是谁,于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几乎完整的被这些人在宁卫民的面前勾勒了出来。

    东京的冬天是很阴冷的,尤其是在这么个地方,宁卫民从心里感到泛凉意,他不能不正视现实,他的同胞们构成了东京社会的最底阶层。

    他真的没想到,他们不但学业和生活没有保障,就连生命和人格也没有任何的保障。

    背井离乡,何其难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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