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末刻,陵江县衙女牢。
“大人,你怎地来此?”立在门口的赵三郎眼尖,一眼瞧见提着小黑坛子的王富春从廊下玄关踱步过来。
“禀大人,我二人正待押嫌犯去后堂。”赵二郎上前躬身施礼道“这厮力大,又好吵嚷,我等……”
“不必如此。惩恶扬善如治病救人,应先以理服人,何苦上来就做莽夫之斗。”王富春笑吟吟道“若是比力气便能教化百姓,那还要读书科考作甚。”
“大人教训得是,小人愚鲁。”赵二郎和三郎对视一眼跪下答话“此地污秽,少待我等将李大个带去……”
“将他关在此处是谁的安排?”王富春打断了赵二郎的话,抬手示意二人起来。
“县尉吩咐,这李大个恐于凶案有牵连,须得单独关押。”赵二郎上前半步答道“恰好女牢无人,周围清静,是以关押在此。”
“县尉亦遣散了周遭众人,此间只得二哥与小人在此看守。”赵三郎接话道。
“甚好!”王富春点点头“开门,待本官进去问话。”
“喏!”赵三郎打开铁锁持刀侍立一旁,赵二郎叉手持刀跟在王富春身后做护卫状。
“你这是作甚?”王富春正待抬脚进门却看到赵二郎跟在身后。
“这厮莽撞,小人恐他暴起伤人。”
“你二人且守好大门,若无我的命令不准放他人进来!”王富春挥了挥手示意赵二郎退后,旋即关上大门。
牢内无窗无光,只得一盏豆大的油灯挂在一人多高的墙角。
小臂粗的木笼内, 李大个被锁坐在一堆稻草之上,嘴里塞着一团黑黑的物事。看到王富春进来一边“唔唔唔”直喊一边挣扎,手脚的铁链哗啦响个不停。
“休要吵闹!本官亲来与你说话。”王富春从墙边拉了一条吱嘎作响的长条木凳放在李大个面前,又伸手去下了塞在他嘴里的黑布团。
“王大人,赵县尉他们为何要捉我?”李大个稍稍平静了一下便急急道“王叔尸首已放两日,秋老虎甚毒,若不回乡下葬……”
“休得吵嚷,本官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王富春打开黑坛子的封口红布,递给李大个“喝点酒水,莫吵闹。”
“喔~小民谢过知县大人。”,咕嘟~咕嘟~咕嘟~李大个一口气将一坛水酒喝了个干净,这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问道“王大人,县尉为何要捉我阻王叔下葬?”
“我且先问你,听人言你与王账房自到钱庄,同出同入?”
“那自然,我老母眼瞎、老父痴傻,王叔心肠好,自我小便对我家多有钱米照拂。到得开了钱庄,又多分花红于我取了堂客盖了新房,他老了,我自是将他当老父一般侍奉。但有生意活计,我定是要多出力气。”
“噢,既是如此,他可曾与人结怨?”王富春翘起二郎腿,将官服衣摆覆于膝盖之上。
“如此好人怎会与人结怨?”李大个一脸不解“我也不曾听王叔说过有得仇家。”
“既无仇家那杀人就是图财了。”王富春低着头轻轻掸了掸衣袍上沾着的稻草屑“王账房身上带得许多金银?”
“我不曾有见到王叔带着金银细软。”李大个抓了抓头,补充到“只每月初五,王掌柜托王叔分花红时王叔可多得两贯。”
“嗯…你再想仔细些,一没有仇家、二不是分花红时日,王账房怎地会被杀害?”王富春抬起头、捻着胡须缓缓说道“莫不是王账房做了什么事亦或是拿了谁人什么把柄?”
“这……”李大个原本直着的身子软了下来,他往后靠向冰冷的石壁,似是在回想什么。
“白日里你和王账房在钱庄忙些甚事?”王富春从李大个面前拿过那空酒坛重新盖上了红布。
“白日里无甚特别事,早起,洒扫、迎客、看护钱库……”李大个歪着头一五一十竹篮倒豆一般将所有细碎全数讲来。
“喔,那晚上又如何?”
“晚上王叔一般在钱庄做些账目,我只在旁伺候。”
“这样说来你帮着做了一些账目?”王富春神色微变,但依旧是不急不缓的问。
“我不识字,也不懂得算计”李大个连连摆手“王叔做账都是让我在楼下看守,他自在楼上,账册我都不曾瞧得是甚模样。”
“那就奇了……”王富春似是沉吟思索,突然语气一正,直直问道“晚上你们还曾做些甚?”
“王叔教我在……”李大个话刚出口便吞了回去“不曾作甚,王叔在楼上做账,我在楼下守候。”
“王长贵白天晚上都在何处?”王富春话锋一转,问起了王长贵。
“王掌柜白日来得迟些,开的钱库的门便走了,有时王叔拉着他到楼上核对账目,他也不甚情愿。”李大个见王富春问起了王长贵,便又开始直直吐露起来“早先三、四个月晚上他都在隔壁顺兴客栈和赵掌柜喝酒,待得王叔算完账下来便各自散了,也不曾做得什么……”
说罢,李大个看王富春正望着他,跳动的灯火下脸上阴晴不定,也不见什么颜色,只觉犹如被老虎盯上,如芒在背。便又补了一句“前两月开始,王掌柜晚上便没去喝酒了,白日就在钱庄喝茶,酉初时刻钱庄关了门便同我们一并散了回家……只是每月十五、三十两日都是教我等先回他来锁门,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你是说前两个月王账房晚上酉时便回了?”李大哥没想到王富春并没有追问王长贵去向,反而直接捡了王账房行事时辰。
“啊~嗯~”李大个一顿,只得应了两声。
“王账房与王长贵可有不和??”王富春“哒~哒~”用手指轻叩着空酒坛。
“王叔夫妻无子女,他二人照看王掌柜长大,视他如子。”李大个看着王富春的叩动的手指道“王掌柜虽行事浪荡,但对王叔亦是像老父一般尊着。”
这王知县乃王掌柜表兄,他应是知道王掌柜和王叔关系,为何反来问我二人干系?李大个虽然蠢直但并非痴傻,王富春这样来问饶是他也不禁心生疑惑。
“若是王账房暗里行不法事,牵连到王长贵,亦或是牵连他妻子并你父母妻儿,你却当如何?”王富春虽是温声温语,但面无表情,这话语似是他人说出一般。
哒~哒~哒~,王富春在空酒坛上的叩击声不大,此刻伴着他的话就如惊雷一般灌入李大个耳中“不法事……王叔一向老实,怎会行不法事?还会牵扯王掌柜并叔母与我全家?”
“这却等你说与本官,何故反来问我?”王富春“当~~~~”用力一敲酒坛,不到五尺女牢里回音阵阵。
“依律,凡命案县尉初堪,申牒州府提刑司与临县,临县差员复勘。”王富春五指伸开,按住酒坛、止了酒坛嗡嗡微震“待来日提刑司差官来终审勘验,必会如本官一般问及过往,细究你等所为所见,若是王叔并你有作奸犯科或是大罪之事,只恐钱庄上下并王账房发妻和你父母妻儿皆受其累。”
“大、大人,小人实不知是何大罪之事。”李大个翻身伏地,磕头道“还请大人明言。”
“噢,那无甚大事。”王富春将坛口红布揉作一团丢回坛中,五指扣住坛口站起身来“是前些日子有益州行商来人,说是有江鑫钱庄印记的联保交子不能尽数兑付,本官收了那交子查来,竟在衙门里查不到底档……”
“虑及此乃重罪,本官暂且压下未报提刑司,后又问了王长贵。他说是钱庄伙计疏漏便兑付了剩余银钱”王富春踱到门口作势要走“如今王账房无端被杀,怕不是王长贵诓我?或真有此事才若来杀身之祸……看来须待得提刑司差官来此终审勘验,搜了钱库、查了账册方能真相大白……只恐到时候无端牵连亲属家人,彼时本官想保亦无可奈何。”
“知县大人且慢走,小人还有话说。”李大个赶忙爬起来要上前拦住王富春,不想却被铁链扯住又摔倒地上。
“咚咚咚咚咚!”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大人!里面可有变故?”是赵二郎三郎的声音,估摸是他们听到李大个铁链声和摔倒声,于是才急急锤门。
“无事,他自摔倒了。”王富春隔着门嘱咐到“你等且把好牢门,若有人问,休提我在内里,更不要说李大个之事。”
“喏!”二人答应后门外便又安静下来。
王富春一手扣着酒坛,一手将官袍捋了一下便又坐在李大个面前“有话?说吧。”
“两月之前,王叔晚间经常教我在二楼印一些交子……”李大个不敢抬头,声音亦极小,完全不似方才那般粗直。
“哼,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杀头连坐!”王富春“啪!”地一拍凳子“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谁人指使?王长贵?”
“这小人不知,王掌柜少来钱庄,亦不愿理事,就连审理账册都是王叔逼迫。”李大个怯生生答道“小心只是依着王叔吩咐办,王叔交代,此事有违律法,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但不知竟会牵扯叔母和父母妻儿,还望大人救我一救。”
“若想不牵扯家人,只有一法。”王富春捻须沉吟道“你,本官却救不得。”
“大人这是话小人听不甚懂。”
“王账房被杀于卯时三刻与卯正未到之时,哪时你却在哪里?”
“小人洒扫之后腹痛难忍,便去了马厩旁的茅房。”李大个抬起头来,眼角已泛泪光“是小人出得茅厕才发觉王叔被害……”
“可有人证?”王富春俯下身来“卯时三刻到卯正时刻中有一刻之差,你说你在茅厕,何人可以为证?”
“那个时辰…客栈伙计亦洒扫了进去忙活计,院中无人,自是无人作证。”李大个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撑着身子的双臂开始抖了起来。
“若无人证,提刑司差官来时便会如本官方才所问细查。”王富春直起身子,拍着酒坛道“若是查到你和王账房钱庄所为…你以为接下来这差官将会如何?”
“这……小、小人不知……”
“真若如此,区区命案又算甚大事”王富春举酒坛,放在眼前左右端详“王账房因私印交子结仇被杀,你判斩刑,王账房你在乡下以脏银所购田产、院房抄没入官,王账房老妻和你妻儿连坐流放……”
“啪!”王富春手一松,酒坛应声而碎。
李大个浑身抖如筛糠,裤子亦湿了一大片。
“大人,大人,可有变故?”吱嘎,牢门被推撞开来,门外强光刺眼,赵二郎和三郎举着明晃晃的刀闯将进来。
“出去!”王富春坐在那里巍然不动,头也没有回“方才本官说了,若无命令不得入内。”
“小人知罪!”赵二郎和三郎忙不迭的把刀又收了回去,躬身抱拳便往后退着关门。
“本官在此与李大个叙说旧事,你等且在外依赵正吩咐看守,休叫旁人近前。”
“喏!”
大门合上,地上那一滩尿水也不再闪亮,只映出了墙上油灯的点点萤火。
“若想不牵扯他人,此案只能尽速了解”王富春用脚踢动地上破碎的酒坛瓷片发出“哗啦”“哗啦”声“你既无人证,又有干系,来日本官升堂须将你严加审问。若果是你犯下凶案本官将依律报提刑司终审核验……你可知晓?”
“小、小、小人………”李大个此刻浑身颤抖,满头汗水映着灯火,不光裤子湿透连带衣衫亦是湿的变了黑色“那王叔婶和我父母妻儿……”
“提刑司差官前来终审核验,若是寻得人有嫌疑,并得凶器物证,对得凶犯口供,此案便结了。”王富春柔声道“依律:杀人者偿命,不累及家人。”
“是…是!”李大个瘫坐在地上,只得他出气得声音。
“目下凶器、脏银难寻,院内柴刀亦不知所踪。”王富春两指捻须“想来是赵正和江县尉勘验有疏漏,茅房内的粪缸还未捞寻。”
“是小人将柴刀丢弃到了粪缸里。”李大个有气无力的说道“还有两贯并四百文皆在茅厕之中。”
“噢,你因何要劫走这些钱财?听人道你并不好赌,莫不是好女色?”
“是,小人是喜好女色。”李大个双眼空空的望着那盏闪动欲灭的油灯“小人两年来独在钱庄,妻儿尽在乡下,寂寞难耐,是以需要银钱找烟花女子取乐。”
“喔,本官听得王长贵言道两个月前不见了五片金叶,莫不是你偷拿去送与哪个相好的女人?”王富春急急逼问。
“是我拿去。那日王掌柜和赵掌柜在钱库饮茶谈事,我去锁门时发觉装金银的红漆木柜未锁,加之王掌柜平日也不喜审理账目,是以藏在裤裆中偷带出去。”
“那金叶何在?”
“送了一位花魁小娘子。”
“何处花魁?官办行院皆有凭记,本官一查便知。”王富春眼神炯炯。
“应是私妓。”
“私妓?你方才不是说和王叔同出同入?如何寻得间隙去外寻私妓?莫不是就在钱庄前后?”
“喔…钱庄前后,是在钱庄近前,是那听音小筑。晚间王叔楼上算账,我便进去寻妓取乐。王叔算账须得两个时辰。事毕我回到钱庄他亦不能发觉。”
“那是你杀了王账房,拿走了银钱?你是如何行凶?”
“那日我洒扫完后,想起前日柜上银钱还有两贯四百,便想偷拿走。不曾想被王叔发觉,斥责我说要告诉掌柜赶我回乡。我恐失了活计养不活家中父母妻儿,于是到院中拿了柴刀趁他不备砍杀了他。后又拿走了钱财并柴刀一起藏于茅厕的粪缸之中。想着待来日我抬粪水到乡下倒在田里时再行处置。”
“呼~~~~”王富春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可记得听音小筑那花魁小娘子姓甚名谁?是不是姓杨?”
“杨?……是姓杨。”
“好!既如此,凶案可了,不会再牵扯无辜之人。”王富春甚是满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衣摆“赵正依着你有嫌疑才捉你来此,不曾想果被他料中。”
“赵县尉?是他说小人擅自拉王叔尸首去安葬同发塚罪,这才捉小人来。”李大个不解道“他还问柴刀何在,小人告诉他已被小人丢弃。”
好个赵正,竟行两面之事,若是将来事发他倒可撇清…王富春心下很恨,转念一想:这李大个当众承认柴刀是他丢弃,倒是省去堂审许多麻烦。
“哦,你既已当众承认丢弃柴刀,那此事定可办得妥帖。”王富春敲了敲牢门,回身说道“柴刀形状你可说与赵县尉,他来寻找。”
大门打开,王富春背着手、挺着肚子抬头而出。
大门关上时一阵风来,牢笼内的油灯迎风而熄,或是油尽灯枯,李大个瞳孔中的光也随之熄灭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