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收成的确不错!午后再去一趟吧!”
手提着约莫小臂长短的鱼获,田中郎笑容满面的同村中的另一位老渔民道别,然后走入家门。
于是,他便见到了手捧着大布袋,腰胯一柄极为显眼的肋差的阿稻赤脚站在门口处。
田中郎愣了一瞬,但在见到布袋口中显露而出的银光,和肋差上的今川家家纹后便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啪嗒。
田中郎也顾不得手上还鲜活地甩着尾巴的大鱼掉在地上了。
他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出家门,朝着阿稻望着的方向大步追去。
同时,还撕扯着嗓子喊道,
“——澈大人!澈大人!”
一路在有渡村泥泞的小路上狂奔,直到最后,田中郎才在视线末端见到了那披着宫司长袍的背影。
——明明看上去走的很慢,可每迈出一步却都能在一瞬间内跨越了十数米。
田中郎又跟着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后,在发现距离反而越拉越远后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上杉澈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在心中震撼地想道。
阴阳师澈,真乃神人也。
……
“没看出来,澈君居然还是这么温柔的人啊。”
已经慢慢升到数百米高度的浮空板上,今川义元托着腮略感讶异地收回目光。
重新坐上浮空板上的上杉澈回道,
“只是觉得这是和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阿稻也是个好孩子。
希望,在这之后她能活得更好些吧。”
上杉澈说到这里,才眨了眨眼:“义元公原来隔着这么远也能看清。”
“这不是当然的吗?”
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适应浮空板的今川义元靠在了半透明的“围栏”上,轻哼了一声,
“若是连视力都比不过常人,那还怎么被称为东海道第一弓取?”
她指着自己黝黑深邃的眼瞳,微笑:“哪怕是千米之外的落叶,我都能将它的脉络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上杉澈似乎被自己这话震住了,今川义元偏过头,望向远方已经变小了的骏府城。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忍不住感慨道,
“飞到半空中后,感觉骏府城好小啊。”
上杉澈摇头:“义元公,站在这个高度来看,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够称为‘大’了。
哪怕是人数高达万人的军阵,也不过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方块而已。”
浮空板在二尺大人的驱使下缓缓朝着三河的方向驶去,今川义元凝视着越来越小的骏府城,忽然轻声说道,
“澈。”
她第一次直呼了上杉澈的“全名”,而没有在后面加上任何的定语或者后缀。
年仅二十的少女朝着半空伸出手掌,虚握,就仿佛要抓住什么一样,
“在成为天下人之后,我想将骏府城变成一座真正的天下之城。哪怕飞到这么高,哪怕比这还高,也看不清它的全貌。”
今川义元看向上洛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摇头,
“京都,不配。”
“会做到的。”
上杉澈同她侧过来的眸子对上,期待地伸出手掌:“请让我见证这一切吧,义元公。”
“那澈君,你可要给我看好了!一点都别错过!”
今川义元抬手,狠狠地与他的手掌紧握了一起。
六十六国中最年轻的雄主在浮空板上站起了身,一手叉腰,一手朝着尚未一统的天下伸出手指。
她狂傲地扬起唇角,朝着天下宣告道,
“我会——上洛成功!
然后成为天下人!成为将军!
最后,统一这纷乱天下,终结漫长的乱世!”
啪啪啪啪。
她的身后,唯二听到这话的两人充当起气氛组,为今川义元鼓起了掌。
说完后,今川义元也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盘腿坐下,朝着一览无遗的下方低头看去。
许久,似乎是觉得无聊了,她揉了下眼睛,向一直在反复呼出细碎雷霆的上杉澈说道,
“要不讲点我的事吧。”
“好啊好啊。”
上杉澈从善如流。
能从本人的口中多了解一些相关事迹,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于是今川义元缓缓开口,
“十四岁的时候,我从寺庙里还俗,夺下家督之位。
同年,统一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并与武田北条二家缔结同盟条约……”
今川义元事无巨细地讲述着。
哪怕言语平淡,也尽显其中风发意气,
上杉澈默默听着,将这些事迹与史书上的记载一一对比。
然后,他发现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史书,都远远低估看轻了现在坐在他身旁的这个少女。
若是按照她自己所言……从寺庙里还俗直到现在,也才过了六年而已。
短短六年时间,居然就能将今川家发展到如此地步。
简直可怕。
如果历史上不是有织田信长那位“第六天魔王”的存在,有那场雨夜的存在,想必她一定能够成为上洛京都的天下人吧。
浮空板的速度很快,所以不过短短一两小时就飞离了骏河国边界,抵达了远江地界。
上杉澈这才发现,自从出了骏河国之后,路就渐渐变得崎岖艰深了起来。
想来大抵不是远江国的路烂,而是骏河国的道路,至少是主干道在今川义元的授意下修缮的不错。
他又回想起骏府城的基建和街道,想起它们也的确平整干净,没有太多的异味和垃圾堆积。
所以,今川义元之前说的有关天下之城的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想这样做。
她也会为此付出努力。
上杉澈盯着一直低着头,几乎是每隔一分钟才眨一次眼的今川义元,估计她应该是在将掠过的山川地貌都在往脑海里塞。
故而他也没出声打扰。
又是约莫半个小时过去,在已经抵达了远江中部的时候。
今川义元突然开口,
“停下。”
仅仅数秒,速度极快的浮空板就完全不合常理地骤然停在了半空。
今川义元瞳孔微缩,捕捉到了衣物上熟悉的图案,
“是【户田氏】的家纹。”
户田氏?
上杉澈思索两秒,想起了这是三河国的本地豪族,算是松平家的手下。
但这里可是远江国……
上杉澈同样低头,认真地朝那崎岖大路上看去。
片刻后,他挑了下眉:“山贼?”
户田氏的武士,怎么会沦落到当山贼的地步?
哪怕是武士的荣耀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吧。
而如果是犯了事被赶出了户田家,那怎么可能到了远江国之中也还穿着这身衣物?
今川义元用手指轻敲着膝盖:“澈君,你能先下去观察下情况么,不要打草惊蛇。”
“好。”
上杉澈应声,无声地一跃而入进密林之中。
没过多久,压抑着心脏跳动,将浑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的上杉澈静悄悄地贴在了粗壮的树桩之后,探出视线。
道路中央,那身着印有户田氏家纹的素袄的壮硕武士双手抱胸,如同一块沉默的巨石。
反而是他身前两个套着粗布麻衣,腰胯坑坑洼洼打刀的青年,正向正前方坐在兔马车上的男人扯着嗓子喊道,
“老大说了,交出一半的钱财和食物,就放你们过去!”
那饿到颧骨都突出来的青年挥舞了两下手中的打刀,嘿嘿笑道:“我们不会动货物,几天来的规矩一直都是这样!”
这一家小商在出远门的时候,居然连护卫都不带的吗?
上杉澈移动目光,在路边发现了两具新鲜的,还腾腾冒着热气的无头尸体。
尸体上没有其他的伤口,脖颈的断口利落平整,想来被斩者死去时应该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破案了。
原来是两个护卫被那武士一刀枭首了。
“不不不……交不了啊。”
兔马车,也就是常言所说的驴车上,面庞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被吓得浑身僵硬,但依旧结巴道,
“要是在这里交出一半的话,那等到三河的时候就完全不够了。”
他慌不迭送地跑下车,跪了下来,用着那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谄媚低头,
“几位爷……交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可以吗!求求你们……”
“三分之一,也可以。”名为“阿石”的青年冷笑两声,目光移动到货物后方,“不过,把你的妻子女儿留下就行。”
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死死地凝视着阿石,把他吓得下意识朝后一退。
然后被武士用如小树桩般粗壮的手臂扶住了身子。
“你们,想去三河?”
武士低头,同那发抖的中年男人对视,忽地咧嘴笑出了声。
他咚咚地敲打着胸膛,怒声道,
“老子就是从那地狱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们还想过去!是嫌这辈子太长了?!”
将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完的上杉澈深深皱眉。
这几乎完成了罡气循环的强悍武士,居然将三河国称为“地狱”?
这释放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没作声,继续听了下去。
那武士不耐烦地摆摆手:“看在拿了你们一半的钱财食物,还有你这男人还算不错的份上,我才告诉你——哪里来的滚回去哪里吧!”
“不然,你们这一家什么时候曝尸荒野都不知道!”
三河国,变得不对劲了。
从这来自户田氏的武士口中能听出,三河国绝不是什么发生了“大妖蛊惑”“豪族动乱”这种仅与中上层有关的小事。
而是涉及范围更大更广,波及了整个三河国的巨大动乱!
他得详细问问。
上杉澈眼眸微动,从树桩后大步走了出来,走到了一众山贼和小商贩一家的眼皮底下。
恰好,横亘在了中年男人和山贼们的中间。
感受到阴影投射而下的男人抬头,盯着这陌生的长袍,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刚刚才被武士扶稳的山贼阿石弹舌,用着极重的地方口音道,
“喂?!你又是来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就已经扫过了上杉澈的全身。
随后,山贼阿石眼冒精光!
这整洁的衣服,这吸睛的刀鞘,还有这款式的靴子,一看就知道精贵的很!
而且这少年长得白白嫩嫩,一看就知道是哪家公卿贵族的公子哥!
若是在城市里,哪怕是一座偏僻的村庄里阿石恐怕都不敢生出丝毫不敬的想法来。
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一句话就能定夺他十次生死都不止!
可在这周遭无人的山林道路之中,这公子哥还没带武士护卫——难道还不准他意淫一下了?
阿石兴奋地转头问道:“老大!这个能不能搞!”
坂田默不作声。
——总感觉,眼前这少年的打扮有些眼熟。
但这张脸自己却又完全没有见过。
这事真是奇怪的很。
而且,他总觉得这气定神闲的公子哥哪哪儿都不简单。
可这一套装束又的确值钱的紧,若是能寻个地方当出,给自己和底下的弟兄们吃饱喝足几个月都不止!
阿石见到坂田不说话,便以为老大是默认了。
所以有了靠山和撑腰的阿石顿时底气都足了三分。
他挽了个丑陋的刀花,还不小心把刀落在了地上又捡起,然后才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上杉澈身前,抬抬下巴嗤笑道,
“喂,你这小子知道自己是什么境地吗?”
上杉澈没有管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这种杂鱼,连让自己出言反驳的兴趣都没有。
不没脑子到直接朝他动手的话,当成一片空气就完事儿了。
而且看情况,这些山贼小弟似乎并不知晓三河国发生了什么。
重点在于这老大。
上杉澈抬起视线,平静地越过阿石看向坂田。
一瞬间,坂田只感到浑身正在缓慢循环的内气都停滞了一瞬。
错觉!?
还是其他什么?
他同样没有开口,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掌警惕地搭在了刀柄上。
“几,几位爷!”
那原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壮起胆子开口:“无论是钱财,食物还是货物,都可以全部给你们,但请不要杀这位少年可以吗!”
那兔马车上紧紧抱着女孩,不让她哭出声的妇人见到这一幕大骇,眼眸中的绝望几乎满溢而出。
面对二话不说就斩杀了两个护卫的狠辣山贼团,自家男人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怎么敢的!
男人却觉得这是个机会!
这从树林中走出的少年看穿着明显不一般,而他原本也对这群山贼能放过自己一家没抱多少希望……
拼死一搏!
这时候,只能赌这少年不是凡人了!
这是唯一的生路!
“呜呜呜……”
兔马车上,那被妇人捂住嘴的女孩的哭声也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
上杉澈无动于衷。
无论是杂鱼山贼,还是身后吵闹的小商贩一家。
他只是凝视着名为坂田的武士。
现在,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看向面色微变的武士的身后。
无声地抬起手指。
倏地。
毫无征兆的凄白雷光与平淡的呼吸同频,自他的指尖涌现。
奔涌而出。
轰隆!
晴天霹雳!
笔直如线的雷霆在刹那间从阿石干瘦的面庞侧边疾驰而过,落在了坂田的正后方。
刺啦!
雷声之后,像是泡沫般的幻影那样,一道凄厉的干哑嘶吼响起,紧接着同雷霆一起迅速消散在天地之间。
和阿石鬓角的发丝一同化作了星点焦炭,在微风下飘散的无影无踪。
上杉澈漠然地看向眼前跳出的击杀提示,眸子用力眯成了缝。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而站在他身前,方才同近在咫尺的雷霆擦面而过的阿石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瘫坐在了地上,只感到魂都飞离了身体。
坂田先是回头,观察了下他的身后,而后恍然地赞叹道,
“好雷法!仅此一击便击杀在下完全没发现的妖鬼,不愧是名震东海道的大阴阳师澈阁下!”
武士弯腰拱手,语气认真诚恳,
“今日一见,坂田实是三生有幸!”
大阴阳师……澈?
此话一出,不仅是连同阿石,阿木两兄弟在内的山贼们投来敬畏的目光,就连那小商贩一家都呆住了,被这名讳吓住了。
因为这些天来,这个名讳完全就像是十几级飓风一般席卷过大城小巷,就连一座座小村庄也没能幸免。
只要是涉及到与外界交流的地界,就不免能从商人或者浪人的口中听到“大阴阳师澈”这五个字,接着见到他们羡慕的目光。
坂田深呼吸片刻,起身说道:“澈阁下,在此地交谈……”
“我没时间听你说那么多废话。”
上杉澈眼神冰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浑身涌动着刺目的雷光,一字一顿道,
“现在,立刻,将你知道的一切三河国的情况都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坂田话语一滞,一时间接不上话。
他主动示好,却在如此多的小弟面前被对方一把拂了面子……接下去这老大可怎么当?
但坂田头脑清晰。
——这大阴阳师澈同样完全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大人物。
这时,浮空板降下。
衣着朴素的今川义元轻轻地踩在地上,她在环顾一周后冷冷问道:“发生何事了?”
上杉澈揉了揉鼻梁,深深地叹息,
“义元公,事情好像变得坏起来了……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什么地方豪族暴动的小打小闹了。”
今川义元听闻微怔。
她再次问道,表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发生了什么?”
无人回答。
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听到上杉澈对这落地少女的称呼后都屏住了呼吸,纷纷低下了头颅与目光。
因为,这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女,极有可能是那一位统治着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唯一主人!
今川氏迄今为止最英明伟大的当主!
尤其是坂田。
他曾经随同户田家的当主去过骏府城参加过一次庆典,远远地见识过一次那位尊贵大人的长相。
哪怕那时看得不清楚,记忆也已经有些模糊了。
但如此独一无二的气质绝对是他人无法模仿的。
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一位。
如此一来,方才的纠结便迎刃而解了!
坂田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扑通一声跪在了粗糙的土路上,俯首道,
“小人坂田,见过今川当主。”
周遭那些山贼小弟们却还面面相觑着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非常时期,无需行礼。”
今川义元迅速抬手,在瞥了眼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的上杉澈后道:“先前澈先生让你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快照着做。”
上杉澈冷声补充:“我与义元公此行便是为了解决三河问题——逾万人的大军也已开拨启程!”
“所以。”
他的指尖罡气与雷光交织闪烁:“把你知道的,有关于三河国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倘若知情隐瞒……”
轰隆!
上杉澈抬手,令不远处的粗壮树木在一瞬之间化作焦炭:“这就是你的下场。”
万人大军。
“小人知晓。”
坂田浑身一紧,已然明白了今川家当主对此事的重视,
于是他迅速地回忆起有关于这次事件的一切,一点一滴地梳理前后顺序,组织语言。
约莫二十秒后,心理素质极为强大的坂田口齿十分清晰地,从二十来天之前的事情苗头开始说起。
二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根据“户田家的教头”坂田所言,一开始的确又是地方豪族想要搞事发起动乱。
但他惜命也不想朝上爬了,不愿意掺和这破事儿,于是就特意跑去了小城市想要避避风头。
“虽然几个地方的豪族又联起手来想要做些什么,佛门的那些秃驴也混在了一起,又一次想从乱象中捞取油水,从各方手里赚取好处。”
坂田叙述道,
“人,在半个多月前的确是死了不少——但我也算是习惯了,毕竟前两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今川义元颔首,算是认可他的话。
一次联合整个地方的动乱想要发生,必定先要清剿内部的反对派。
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然后……然后……”
但说到这里,饶是年近三十,经历过无数大小战乱,在生死前都走过数遭的坂田也停了许久,面色不由得僵硬起来。
他闭上双眼,艰难开口,语气变得沙哑又干涩,
“但是从一周之前,事情就开始变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