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杀!!”
九皇山下,涪江水旁,东川与陇右的将士在江油关的马道上厮杀一处,往往都是数十名东川军围攻十余名先登陇右将士。
陇右的将士结阵在一处,东川军便以钝器围攻,后方另有人不断弓箭袭击。
箭矢如雨点唰唰而来,陇右的将士被射成了刺猬,而后又被多名东川兵围攻,只能在同袍的掩护下勉强抵挡。
若是不幸被斧头、锤子重伤手臂、腿部,后方同袍则是立马将他拽离,拖到吕公车上,分兵将他护送下去。
“丢!”
“嘭——”
十数个陶罐从东川兵中丢出,砸在了陇右将士的身上。
他们下意识抵挡,却见陶罐被砸碎,刺鼻的石脂溅满他们的身上。
“是石脂,躲开!!”
正在指挥将士强攻的李阳春见状厉声下令,而此时东川将士中也有人抛来了火把。
李阳春见状,下意识挤开前方弟兄,挥手将火把打飞。
他手掌被灼伤,但他没有时间呼喊疼痛,只因更多的火把朝着吕公车抛来。
“嗡!!”
“额啊!!”
大火点燃了石脂,火焰蔓延到了四周被石脂溅到的兵卒身上。
李阳春眼睁睁看着这群昔日对自己欢笑的弟兄被烧成火人,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让道!都退出去!!”
李阳春反应过来后,当即推着人重回到攀登口,赶走了后方先登兵卒的同时忍痛开始驱赶兵卒跳下吕公车。
那些着火的兵卒纷纷跳下吕公车,不断打滚。
正在试图先登的其余同袍见状,立马用脚将他们踢入护城河内。
火势熄灭,但人却被严重烧伤。
“赵医头!!”
“赵医头救命!”
“撤!撤回去!”
求救声、哀嚎声、指挥声和喊杀声在此刻作响。
无数东川兵将石脂投下城关,点燃大火的同时,制造出了一面火墙,试图隔绝所有强攻城墙的兵卒。
“全军后撤五十步!”
“铛铛铛铛……”
鼓车上,张武眼见东川军用尽手段,他当即下令三军撤退。
数千步卒如潮水般后撤,吕公车被点燃,巢车被焚毁……
与此同时,关内地听缸中的兵卒也忍不住道:“穴攻声停下了。”
“停了?”
已经准备好毒烟,随时准备点燃的东川兵卒立马露出失望之色。
“不对,不是停了,还有声音,但这不像掘土的声音,更像……更像……”
趴在地听缸壁上的兵卒纠结许久,却不知道怎么描述,直到几个呼吸后,他才道:“更像东西烧着的声音。”
“烧着?”负责对付穴攻的兵卒面面相觑,在同袍的疑惑下,他们突然感觉到了大脑空白。
“轰!!”
扬尘冲天而起,城关内外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失重感,但很快就迅速平息。
张武没有给出立马强攻的军令,张昶见状也没有催促,而是仔细观察城关的情况。
“没炸塌?!”
“直娘贼的,真厚实!”
果然,随着扬尘散去,被盾车和火药包穴攻的那段城墙仅仅被炸塌大半砖石,但并未能炸出口子。
“猪犬的家伙,一千二百斤都炸不开这玩意,官军到底修得有多厚实?”
张昶忍不住开口抱怨,张武见状则是继续挥舞令旗。
很快,剩下十辆盾车继续发起进攻,而城关上反应过来的东川军见状,也当即开始修补此段城墙。
“快,把损坏的绞车弩推下去!”
“擂石、滚木都给某往下抛!”
一时间,整段城墙的东川将士都开始填补此处,而陇右军也不再声东击西,而是直接推动盾车发起强攻。
十辆盾车冲过壕桥,被人推动着撞入了那处堆满杂物的废墟。
二十余名火器兵连忙背负火药包,在己方盾牌手的护卫下冲进盾车之中,开始挖掘废墟,将火药包埋入其中。
“哔哔——”
“飞鸟军随某下马道,余下各部驻守城墙,远离豁口!!”
李珣指挥城关上的兵马驻守,随后带领一千多兵卒走下马道。
不多时,盾车内的陇右军迅速撤出盾车,逃离战场。
城关上的东川军见状也仓皇逃离此段城墙,而城内的兵马早就严阵以待。
“轰!!”
冲天而起的扬尘让所有人无论看了多少次,仍旧心神俱震。
十余丈高的扬尘,连带着无数碎石与尘土落下,李珣也带兵走下了城墙,靠近了豁口处。
扬尘散去,原本的石墙已经被炸出豁口,但还未彻底炸塌。
“尔娘婢的!”
眼看前后两次,使用两千多斤黑火药还未彻底炸塌此段城墙,便是连负责爆破的火器兵都不由得破口大骂了起来。
“继续!”
张武气定神闲,他自然知道垒石而成的城墙十分坚固,所以也没指望一两次就能从内部将其炸开。
在刚才几番进攻的期间,民夫们又修建起来了十余辆盾车。
百余名陇右将士见状继续推动盾车发起进攻,而城关上的东川军见状,也是纷纷将马道上可用的所有杂物抛下了那已经被炸出陡坡的豁口。
无数滚石、檑木乃至尸体都被抛入其中,盾车渡过壕桥时,更是有无数弓弩招呼而来。
当盾车撞入废墟中时,无数装满石脂的陶罐砸在盾车身上,石脂飞溅。
当火把被抛出,大火迅速点燃了一辆又一辆的盾车。
蒙上的湿牛皮被烧得滋滋作响,而盾车内的将士也能感觉到那带着窒息感的灼热。
随着废墟和杂物变多,挖掘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许多憋不住的将士纷纷跑出盾车,大口呼吸的同时向北逃去。
“放!”
无数箭矢朝他们射去,但即便将他们射得全身是箭,却依旧没能留下他们性命,只是射伤手腿等部位,让他们行动略微迟缓罢了。
“哔哔——”
忽的,哨声作响,上百名陇右将士纷纷冲出盾车,向北逃去。
“撤!”
已经熟悉陇右军打法的东川军连忙后撤,果然就在他们撤出不到三十步后,废墟处再次冲起扬尘。
“轰——”
先后三次爆破的阵仗,让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处豁口。
扬尘渐渐散去,露出的是被完全炸塌,宽不足一丈的豁口。
“进!”
“咚咚咚……”
张武挥舞令旗,擂鼓车当即作响,号角声也骤然被吹响。
“杀!!”
前军五千步卒迅速反应过来,当即开始朝着豁口冲去。
“三军上前结直阵,守住豁口!”
连续几次爆破下,李福终于来到了前线接手指挥。
他令李珣上城墙弓弩招呼叛军,自己率领八千多步卒顶在豁口及两侧,以战阵挡住豁口。
长枪在前,弓弩居中,跳荡居后……
八千东川军就这样驻扎此处,而冲过壕桥的陇右军也当即结阵为锐,以步槊长枪在前,弓弩居中,跳荡居后,另有奇兵策应。
十分的步弓装备率在此时终于发挥起来,即便仰射也能压制住城头官军。
弓手仰射,跳荡与弩手用擘张弩精准瞄准女墙豁口射击,后方奇兵又以威力更大,距离更远的长弓弩远射。
四千多名陇右将士尽皆化作弓弩手,不断压制着城头的东川军,而豁口处的一千人则是被编为战锋队。
能交锋者结阵交锋,余下尽皆以弓弩招呼豁口内东川步卒。
东川军的长枪刺出,陇右军的战锋当即以长枪与对方碰撞交缠,而手持步槊或陌刀的陇右军则是趁机劈砍东川军的长枪。
待对方长枪被斩断,当即欺身上前,不给对方更换长兵的时间,逼近对方,逼得对方后退。
如若不后退,便以长枪刺杀,趁机杀死一批队头。
两方厮杀仍在继续,陇右军开始不断挤入关内,而马道上的东川兵也曾试图抛下石脂来焚烧豁口,使陇右军不得入。
不过他们往往一露面,便被战锋队中的长弓弩盯上。
四尺长的长弓弩,能配备小型凿子箭,在二十步内射穿一重扎甲,亦或者在二百步外射杀敌人,堪称消耗绞车弩。
如此威力,所消耗人力也自然不少,因此需要两人一同发力,才能为长弓弩上弦。
但正因如此,配备小型凿子箭的长弓弩,可以很轻易的射杀二十步以内的甲兵。
无数东川兵被射死,余下的东川兵则是根本不敢上前。
驻扎此处的东川军虽有一万二千,但披甲却达不到十分,而是只有八分。
前番攻城时,东川军便死伤了不少,如今又有八千兵马列阵关内,关上仅有不足五百的甲兵,余下都是仅胸甲的轻兵。
眼看甲兵上前就死,一时间根本无人敢于上前。
李福在后方见此情况,当即分兵一千冲上城头,将所有石脂装车推动,准备直接阻断那处唯一可通入关内的豁口。
只是李福的反应很快,但张武反应却更快。
“敌袭!!”
“杀!”
当喊杀声突然响起,马道上的东川兵这才发现,竟然有陇右军沿着前番没有被烧塌的吕公车攻上了城头,且已经有不少于一队兵马驻扎在了那辆未被焚毁干净的吕公车处。
“给我杀过去!”
李珣指挥城头的一千多甲兵压上,自己则是带领那些穿着胸甲的轻兵用弩箭反击。
饶是如此,却依旧无法阻挡陇右军抢夺关墙。
渐渐地,涌上马道的陇右军越来越多,从数十人发展为上百人、数百人,并朝着他们压了过来。
“阵脚不可乱,结阵不动!!”
李珣嘴上说的轻巧,可作为前军战锋的那些东川兵卒却顶着巨大的压力。
对于身高五尺二三寸(164cm)即可的东川军来说,平均五尺六以上的陇右军,几乎是压着他们在打。
不仅如此,当陇右军各队的队副单独组成一队时,东川军更是感到了绝望。
队副作为全队督战之人,必须是经由全陇选拔出来的“巨力之士”,亦或“猛毅之士”。
所谓巨力之士,分为两等。
力负六百三十斤,行五十步者,为一等;力负二百四十斤,行五十步者,为二等。
另外引五石之弓矢贯重札,戈矛剑戟便於利用,陆搏犀兕,水攫鼋鼍,佻身捕虏,搴旗摭鼓者,则曰:“猛毅之士”。
当然,这些都是过多吹嘘的描写,实际上能背负四百斤东西,行五十步者,便已经是巨力之士中的一等了。
若是能开二石弓,亦或者以一石弓射中七十步外靶子,再精通长短兵器,便是猛毅之士的水平了。
这些人的身体素质远超普通兵卒,故此当张武将全军队副集结起来之后,便得到了一群身长六尺,虎背熊腰的巨力之士。
张武以身负二重甲,手持步槊的巨力之士为战锋,这对于与他们为敌的东川军来说,自然是十分绝望的事情。
他们基本需要仰视这群巨力之士,身高手长力量都不占优。
当厮杀起来时,他们往往还没碰到对方,便被挑翻栽倒,亦或者扫下马道去了。
“杀!!”
上百名身高六尺的巨力之士,如冲锋的战车般,将马道上的东川军不断击退,战损悬殊。
“这些人都是好不容易选拔出来的,这么做会不会太浪费了?”
擂鼓车前,张昶眼看着前军所有巨力之士被编为一旅作战,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时代,即便是陇右这种太平且丰衣足食的地方,全军之中的巨力之士也不过三千人。
正因如此,巨力之士才会被用作队副,手持丈长,十五斤重的陌刀来督战。
用巨力之士来作为战锋作战,陇右自成军以来,还是第一次。
“他们就该用在这种时候!”
张武平静开口,继续挥舞令旗,而此时的陇右军已经有大半杀入了关内。
四千多人硬是顶着八千多人的直阵,强入了这城关。
只要全军进入城关,再夺取城门楼,则大事可定!
“杀!!”
江油关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张武眼看涌入城关内的兵卒越来越多,当即看向张昶:“都督,可以请节帅出兵了。”
“好!”张昶见状颔首,当即吩咐人去通知三军拔营入关。
在他吩咐过后,他便与张武亲眼看着陇右军夺取城楼,打开了城门。
“叵耐的杀才,怎么连城门都丢失了!!”
眼看着远处的城门丢失,原本就焦虑不安的李福,此刻更是瞪大了眼睛。
“阿耶!”
狼狈的李珣出现在了李福身旁,李福见状仿佛见了鬼那般质问道:“你如何在此处,城关呢?!”
“城关丢失了!”李珣回答着,随后连忙催促道:“阿耶,此处守不住了,撤吧!”
“趁陇右的马军还未杀来,我们先撤吧!”
“只要撤到龙门山以东,我们就能从容撤回巴西,届时南下梓州,让高骈和刘继隆斗去!”
李珣的算计倒是不少,可李福却犹犹豫豫:“某毕竟答应过高千里要驻守一月,如今撤走,这……”
“阿耶!!”李珣闻言不由加大声音:
“我军已经坚守十日,这时间早就够高骈率兵赶来了,他不过是想看着我们和刘继隆斗个你死我活,想着割据巴蜀罢了。”
“依我看,他和刘继隆没什么两样!”
李珣这话有些过重了,但李福听后却不由动摇起来。
思绪再三,他还是咬牙挥下了令旗:“三军后撤,撤回昌明!”
“铛铛铛……”
“撤军了!”
“快撤!”
“直娘贼的!结阵撤退,谁敢乱跑扰乱队阵、斩!”
东川军虽然只是训练一载的新卒,但毕竟有数百李氏子弟督战,故此在撤军上还算阵脚稳固。
眼见他们撤走,很快便有快马来报。
“都督、都尉,李福率军撤走了!”
“追不追?”张昶看向身旁的张武,张武则不假思索:“追!”
“传令三军,追杀官军,先入昌明者记功,拔擢三级!”
“是!”快马连忙应下,随后调转马头往江油关杀去。
张昶听得心里一紧,毕竟从此地到昌明三十余里地,而前军已经与官军交锋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激战,还要追击敌军三十里,甚至还有可能还要在昌明县再战一场,这对于张昶来说,简直就是不把将士的性命当性命。
张武并未向他解释,只因为在张武看来,他宁愿激战过后追敌三十里,甚至再激战一场,也不愿意让李福从容撤回昌明,做足准备后,再来场攻城战。
“进!”
令旗麾下,前军四千余人在张武、张昶的率领下发起追击,留下伤兵驻守江油关。
与此同时,刘继隆也得知了前军攻破江油关的消息,而他也在得知张武继续追击李福后满意颔首。
“穷寇莫追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关键时刻还是需要穷追猛打来扩大战果的。”
“走吧,看来今夜我们可以在昌明休息了。”
刘继隆对斛斯光交代着,随后便调集三军穿过惨烈的江油关,留兵二千与伤兵共同驻守后,直奔昌明县而去。
一路上,刘继隆随处可见丢弃的甲胄,可见东川军已经被打得丢盔卸甲了。
他一边命令民夫收集这些甲胄,一边不紧不慢的赶路。
不出意外,当他率军赶在黄昏前抵达昌明县时,昌明县已经插上了‘陇右都护府’的旌旗。
张昶留在了昌明县,对刘继隆作揖道:“节帅,张武率一千弟兄,征调城内一千挽马追击李福而去。”
“李福率领本部及昌明县驻兵逃往巴西而去,昌明县内十数万石粮草及无数物资尽皆俘获!”
张昶恭敬作揖,心里对刘继隆和张武都十分佩服。
刘继隆颔首回应,目光则是打量着昌明县。
昌明县城墙为夯土筑城,且高不过一丈,厚最多一丈五,根本看不出加筑过的痕迹。
想来是李福觉得江油关足够坚固,所以才没有修筑昌明县。
正因如此,当他遭遇惨败,还被张武追击时,他根本就没有想着进入昌明县躲避。
毕竟昌明县距离江油关就三十余里,如果他躲入昌明县,刘继隆则是可以立马率大军前来,将他包围其中。
李福倒也不愚蠢,眼下逃亡巴西,而巴西虽然不如江油关坚固,但比昌明却好上太多了。
此外,巴西有涪江水运,不愁被切断补给。
只可惜,巴西的城墙再厚,却也只是夯土的城墙,只要刘继隆举兵去攻,巴西与江油关的下场,不会有任何区别。
李福如果能够想通,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逃往梓州。
“马步兵和步卒、民夫在城外扎营,骑兵入城休整。”
“是!”
刘继隆抖动马缰,当即带领骑兵进城,而三军之中负责军纪的军吏也在重复“三令五申”。
陇右军的军纪无须过多赘述,每个人虽然都好奇打量四周,却没有人敢停下来做任何事情。
刘继隆被骑兵拱卫,走入昌明后,第一眼便是昌明那宽三丈的官道与趴在坊墙上围观他们的百姓。
昌明的街道坑坑洼洼,坊墙也低矮破烂。
那些趴在墙头的孩童,大多穿着破烂,面黄肌瘦。
刘继隆哈了一口气,但见白色雾气从口中飞出,可见气温寒冷。
“张昶,清点库中绢帛粗布。”
“是!”
刘继隆开口,张昶便知道自家节帅要发东西给百姓了。
不过他并未说什么,只因为就连他也看不下去。
三川确实富庶,但富庶的却不是百姓,而是衙门和世家豪强。
城内的百姓都穿着单薄破烂,城外的百姓恐怕只能冻死在寒风之中。
想到这里,张昶不免想到昔年吐蕃治下的自己。
很快,三千骑兵兵分两路,一部分走入军营内休整,一部分则是接管了县衙的护卫。
刘继隆走入县衙中,由于县内官军撤离匆忙,衙门中的各类文册都还在。
他让人清点好后,摆到了主位上,他则是开始翻阅,查看昌明县的情况。
与此同时,张昶、耿明和斛斯光则是离开衙门,严盯纪律去了。
两刻钟后,随军庖厨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刘继隆则是一边吃,一边翻看昌明县的文册。
吃完饭后,他便大概了解了昌明县的情况。
县内的图籍都是会昌年间的图籍了,大概率是李德裕治蜀时,曾经下令丈量过田地,清点过人口。
不过县内的文册有两套,一套还是抄旧元和年间的图籍,一套则是会昌年间清点的图籍。
前者估计是用来糊弄州、道衙门的,后者才是用来治理昌明县的。
看似没有问题,但元和年间蜀中经历了“刘辟之乱”,东川与西川交界的州县人口凋敝,土地荒芜。
后续经过几十年治理,这些州县才渐渐恢复了人口和耕地。
例如刘继隆手中的这两套文册,给朝廷看的那本抄旧文册中,昌明县仅有四千余户,二万三千余口,十二万四千余亩耕地。
后者用来治理昌明县的文册中,昌明县却有六千八百余户,三万四千余口,十八万七千余亩耕地。
两本文册间的数据差,足够隐匿数千贯的赋税。
昌明县还算是富庶的县城,若是连昌明都这么做,其他贫苦的县城则更不用说了。
不过后者的图籍,估计也早早就失真了。
别的不提,单说陇右这些年不断从剑南道和山南西道招抚人口,就能得知这些地方人口流失有多严重。
刚才刘继隆率军从江油关南下时,沿途见到不少无人村落和抛荒田地,那些田地肥沃,若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怎么可能舍得抛荒。
想到这里,刘继隆合上文册,随后召来了张昶。
“节帅!”
当张昶走入县衙,刘继隆当即说道:“传信给高长史,令其先派二百官员,三千直白南下绵州。”
“开春后,再将伤残的将领和经历过下乡的大学学子送到绵州来,方便我们从中选拔出有品秩的官员和无品秩的直白。”
经过这些年的潜心发展和人才积累,陇右都护府治下的品秩官员多达一千七百余人,流外直白八千五百余人。
原本陇右有五十个县,如今经历多场战役后,已经增加到了八十二个县。
不出意外,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还将继续增加州县。
按照陇右规制,每个县应该有品秩官员十二人,流外直白五十到七十人不等。
如今官员和直白的储备,足够陇右治理三川全境。
多年积累,总算派上了用场,不过有些事情也需要变一变。
“对了,三川和秦州、朔方等处的官学暂时停止修建和扩张。”
“是!”
张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接下了军令。
对此,刘继隆有自己的考量。
陇右之所以能够推行官学和教育,让孩童们有书读,那是因为陇右前中期人口基数少,可从丝绸之路获利的钱财多,足够维持陇右那两三万的学子读书。
只是随着陇右人口不断增加,入学学子越来越多后,弊端也就显示了出来,但依旧还能勉强维持着当下局面。
不过现在摆在刘继隆眼前的,却是三川及秦州、朔方等加起来或许不少于三百万人口的巨大群体。
且不说朝廷已经切断丝路贸易,即便丝路贸易还在持续,刘继隆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口基数下的适龄学子。
说直白些,陇右的制度只能在陇右推行,一旦陇右发生变化,当下的生产力,就不足以将陇右的制度向其它地区推广了。
陇右培养一个学子,算上教习的俸禄和书本费,每年需要大概三贯。
三贯,这基本上是太平时候,六七亩地的产出了。
如今不提三川,单说突然增加的秦州、朔方、兴元府等五十余万人口,便足够让这个制度破产。
生产力决定了这个时代不可能做到人人有书读的场景,刘继隆也只能做出取舍。
暂时维系陇右道的官学制度,不向其它新占领的地区开放。
待到各地恢复生产,有了多余的钱粮,刘继隆才会适当放开一部分官学。
“生产力……”
刘继隆深吸了口气,想到了刚才那群趴在墙头,好奇打量他们的孩童,心中略微失落。
“节帅!”
忽的,正堂外传来张武的声音,随后便见他风尘仆仆的走入衙门之中,对刘继隆和张昶作揖。
“如何?”刘继隆舍下其他思绪,专心询问起了张武。
张武闻言放下手来,这才说道:“末将率军追击官军二十二里,最后马力不足,又没有足够的豆料,这才返回了昌明县。”
“沿途缴获甲胄七百余套,俘虏官军三百多名。”
他话音落下,张昶便接茬道:“江油关和这一路上的缴获还未清点好,恐怕得到明日才能知晓。”
“嗯。”刘继隆颔首回应,接着对二人安抚道: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分兵攻取诸县,拿下绵州另外五个县后,我军暂时休整三日,等待没卢丹增率军抵达绵州。”
“在此期间,不要吝啬马力,多派塘骑打探西川与东川情况。”
“对了。”刘继隆看向张昶,接着吩咐道:“传令给武州,迁徙船厂及船工南下绵州。”
“以他们的脚程,估计能在开春前抵达巴西,届时在巴西修建舟船,以便我军明年攻略三川全境。”
距离咸通八年只有不到两个月了,两个月时间,陇右自然不可能拿下三川全境。
集中力量先解决西川的高骈,待到开春拿下西川全境,随后布置兵马守住南边,防备祐世隆偷袭同时再夺取东川和山南西道的余下几州,这便是刘继隆明年准备做的事情。
张昶与张武闻言作揖,随后便在刘继隆示意下离开了昌明县衙。
翌日辰时,刘继隆兵分五路,由他与斛斯光、张武、张昶、耿明,分别进攻绵州其余五个县。
得知刘继隆来攻,李福果然焚毁了巴西的船厂,带着上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沿着涪江南下绵州南部的涪城而去。
不过三日,绵州八县,除盐泉和涪城外,其余六县尽入刘继隆手中。
到此为止,刘继隆便没有继续攻城掠地,而是派张武、斛斯光领三千精骑往西川汉州方向打探高骈虚实去了。
绵州丢失六县一关的消息传来时,高骈已经在什邡县聚集了五千精骑和五千马步兵,以及两万西川步卒。
什邡内外戒严,张璘、蔺茹真将二人率五千汉番精骑在汉州境内和张武、斛斯光所率三千陇右精骑拉锯,阻止对方探查更多情报。
“窸窸窣窣……”
甲片声在什邡县衙内响起,王重任与梁缵、走入县衙正堂,显然是得知了绵州的消息,急匆匆赶来的。
“节帅,听闻绵州丢失江油关和巴西等六县,张大郎还和叛军交上手了。”
“节帅,我们什么时候北上?”
二人先后开口,而坐在主位的高骈正在拿着绵州的情报仔细翻阅。
不多时,他将情报放下,面色平静道:“不用着急,我已经下令给张璘,让他们后撤。”
“后撤?”梁缵不解,当即作揖道:“节帅,叛军现在止步不前,想来是兵力不足以深入西川。”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此机会,逐个击破?”
他的话还未得到高骈回答,便见王重任摇头道:“别忘了,叛军在茂州还有不少兵马,刘继隆恐怕是在等茂州的兵马集结而来。”
“嗯!”高骈颔首回应了王重任,赞许道:“刘继隆所能用之兵,无非就是开战前的那六万兵马罢了。”
“即便他亦有操练新卒,但开战至今不过五个月,又能训练出什么精锐?”
“更何况他连战连捷之下,死伤恐怕不小,哪怕只有一两万,也足够他躲起来舔舐伤口了。”
“刘继隆止步不前,恐怕是在吸引我们主动去绵州攻打他们,借机在绵水以北、内江水以南与我们决战。”
“我料他军中粮草最多不过五六月之数,因此现在着急的不该是我们,而该是他们。”
“我让张璘撤军,一是试探刘继隆是否敢于深入,二是寻求将战场拉到绵水以南,雒水以北的这块平川作战。”
“若是马军交战不利,届时再后撤至蒙水(湔江)以南,借助水网来限制他马军。”
高骈想要地理倒向自己,再借助人和与寒冷的天时来与刘继隆决战。
只是他的这番话在梁缵看起来,颇有些委屈。
“节帅,如果是这样,那到时候蒙水以北的绵竹、德阳、什邡三县和白马关就让给刘继隆了?”
“若是朝廷知道,必然会有奸臣弹劾您……”
梁缵话音落下,王重任也皱眉道:“刘继隆已经有了绵州六县,若是再得到汉州北部的这三个县,说不定能凭这数十万百姓和耕地来与我们对峙鏖战。”
面对二人的担忧,高骈起身走到沙盘前,用木棍圈住汉州北部三县和绵州六县。
“这几座城池虽然也有不少粮食,但远远不足以让百姓吃到来年夏收。”
“某就是要让他得到这些城池,他得到越多,分兵也就越多,负担也就越重。”
“若是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那如何能够与叛军交锋?”
“叛军势强,然人口较寡。”
“若是能在此直接重创叛军,哪怕只是上万的死伤,都足够刘继隆退缩北返。”
“若能全歼其军于此处,届时不要说收复即将丢失的汉州三县,便是剑南六州也能夺得。”
“人才是根本,没有了人,打下再多土地也无法治理。”
高骈语气平静,却听得王重任、梁缵精神一振。
若是能以三县之地吸引刘继隆深入,继而将其重创,那确实是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节帅,若是能全歼叛军自然最好,不过叛军强势,一路征战诸镇,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我军即便能拿下他们,恐怕也会死伤惨重。”
“届时若是南边的酋龙趁机入寇,那黎、戎二州岂不是又要陷入险境了吗?”
王重任倒是没有忘记南边虎视眈眈的祐世隆,只是对此,高骈却示意他去主位看看。
王重任带着疑惑走到主位,在高骈眼神示意下拿起一封信,随后走到高骈身旁将其打开。
他本欲读出来,但只是看了两眼,他便强行打断了这份念头。
他震惊看向高骈,高骈却平静对旁边还未看过信纸的梁缵说道:
“朝廷派出的使者已经抵达阳苴咩城,酋龙没有见他,而是让南蛮的宰相董成接见。”
“宴上,董成提出两国谈和可行,但需要朝廷派公主和亲南蛮,且必须是至尊之女。”
高骈平静的说出这一切,但梁缵却瞳孔紧缩。
大唐和亲并不少,但通常都是宗室女授予个封号,便当公主嫁出去了。
安史之乱后,由于朝廷式微,这才迫不得已嫁了三个真公主给回鹘。
三人分别是唐肃宗李亨的女儿宁国公主,唐德宗李适的女儿咸安公主,以及唐宪宗的女儿太和公主。
三人下场各不相同,宁国公主因为大唐虎威尚在,故此在所嫁可汗去世后,得以返回大唐。
太和公主因为黠戛斯灭亡回纥,被黠戛斯派人护送返回大唐。
相比较这一前一后,处于中间的咸安公主就不太妙了。
她和亲后不久,天亲可汗去世,其子继承汗位,称呼为忠贞可汗。
忠贞可汗不仅没有送咸安公主回大唐,还按照回鹘的传统娶了她。
先后被父子所娶就已经足够屈辱,结果后来忠贞可汗也死了,她又接连被奉诚可汗、怀信可汗迎娶,最后死在了回纥。
自回鹘灭亡后,大唐便尽力避免以真公主和亲,结果现在祐世隆不仅要提出和亲,还提出要尚当今皇帝李漼的女儿。
李漼的女儿,要么早夭、要么年纪太小,能够和亲的仅有同昌公主。
李漼对这个女儿有多疼爱,那是整个天下都知晓的事情。
祐世隆敢于开口,必然是为了报复昔年李漼让他避太宗皇帝讳,要求他改名一事。
“这、至尊断不会同意的。”
梁缵艰难开口,王重任也黑着脸颔首。
面对二人的这般态度,高骈却道:“陛下若不同意,我们便腹背受敌。”
他这话说出,二人便没话说了。
如今局面,都是至尊一意孤行的结果。
本就有两处战场,结果又要讨伐陇右,成了三处战场。
现在想要解决刘继隆,唯有先与南蛮和谈,再借黠戛斯兵力,方能增加胜算。
“节帅,若是我们能击败叛军,至尊便不用同意这酋龙的无理要求了,对吧?”
梁缵将目光看向高骈,毕竟对于大唐君臣而言,被胁迫下嫁真公主,确实是件屈辱的事情。
面对他的询问,高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眼前沙盘处的绵州,望着那代表刘继隆的“劉”字旌旗沉默不语。
“若能击败,自然不必;但这就得看他准备怎么与某争斗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