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是蜀中玄门出身不假,可却不是云来想的那种玄门,更不是峨眉想要的那种玄门,贫道之玄,源自真君义举,源自济世之念,同样源自于道。
“玄与道从来不冲突,玄来源于道,蜀中之玄门便如南方之正一、北方之全真,我等亦是三清门徒。”
酩酊散人说。
而此时,醰白散人和醐清散人也都是一脸肃容点头。
程心瞻闻言轻轻点头,却是没有问出,为何秉承济世之念的酩酊散人会出现在这片雪山上,还是这样一副隐士打扮。
看来天下隐士都一样,在选择遁世之前都曾心怀大志,只不过自己是假隐,眼前这位老者又是为何呢?
“所以道玄自然可以共居一山,我等亦信奉老庄。在燕徊山里,像贫道这样的玄门弟子还有很多。云来,且随我入山吧。”
酩酊散人起身,邀请程心瞻入山。
程心瞻自然是点头应好。
于是几人走出亭子,继续登阶而上,迈入了呼啸的风雪之中,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唯余酒香仍在梁上萦绕。
————
穿过风雪,程心瞻眼前一亮,只觉豁然开朗,这里面又是一处世外桃源。
山顶上冰雪如龙,蜿蜒飞腾,从一座山头飞往另一座山头,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山中有阵法,隔绝了呼啸的风声,山顶是冬,山腰是春,山脚是夏,青白分明,唯不见悲秋。
白雪青树映入眼帘,鸟鸣涧响声声入耳。
从外面看,风雪遮掩,阵法阻隔,看不真切,只觉雪山高大,绵延成片,此刻穿过了风月来到这处清凉胜境里面,才始知仙山真面目。
十二座高山其实并非一字排开,而是呈现偃月型,无论从哪座山上看,都能望到其余十一座,不同山头的修士往来,也不用从其他山头跨过。
酩酊散人带着程心瞻来到北数第三座山,燕徊山。
程心瞻一落到山里就知道山名的缘由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白羽雪燕起起落落。
酩酊散人见状也解释了一句,
“燕徊山上多生雪球杜鹃,雪球杜鹃极为美丽,白瓣蓝蕊,却易生一种叫冰蠹的害虫。这种害虫毒性大,杜鹃沾之,一月则黄,二月则落,三月则死,但这种冰蠹又是雪燕口中的美食。
“我们驱逐雪鹫,雪燕便没了天敌,在雪山上繁衍生息,所以才有了这漫山的雪球和纷飞的雪燕。”
程心瞻点了点头,雪鹫、雪燕、冰蠹、杜鹃,可谓一物降一物,而修者喜花喜燕,厌恶小虫与猛禽,不过稍加干预,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云来,你瞧。”
酩酊散人手指大山,为程心瞻介绍,
“咱们燕徊山山顶山脚景色大不相同,山顶可赏雪,亦可采罡风炼丹炼宝,要是碰上天气好,还能领略日照金山之景,是摄紫餐霞、吞风饮雪的好去处。
“山腰有花有草,有松有篁,有泉有涧,美景怡人,是隐修的好去处。
“山脚近地,与大江为邻,是摄取地气与水气的好去处,而且山脚地方广袤,围个院子,放养坐骑是很方便的。另外,如果云来喜垂钓泛舟,山脚也是极合适的。”
粗略介绍后,酩酊散人望向程心瞻。
程心瞻觉得都挺好,这时他被飞舞的雪燕吸引,兴许是山腰处杜鹃多,所以雪燕多筑巢在山腰,于是他便道,
“不知康地风俗,在我家那边,燕子筑巢意味着此地有福,所以我还是住在山腰,在向阳坡选一个有燕子落脚的地方吧!”
酩酊散人笑着说好,于是又带着程心瞻在大山东向的山腰处晃了一圈,并告知哪些地方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那就这吧。”
程心瞻指着一个地方说。
那里是山腰靠北边凸出来的一处正向东的平台,像个探出来的虎头,虎头顶上生着许多翠绿的芭蕉和雪白的杜鹃花,更有燕子在衔泥做窝。
虎颈末端的崖壁上开凿有一个现成的洞府,洞府里应该是开了天井,有光透进来,即便是远望着也不显得阴暗。
酩酊散人看着那处,有些迟疑,说道,
“那处现在虽然无主,不过上一任主人在此羽化还不足一月,要不云来还是换一个?换一个老洞或者是新辟一个洞府也成呀。”
程心瞻闻言笑了笑,说道,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酩酊散人闻言一愣,随即朝程心瞻拱了拱手,惭道,
“贫道枉读《鸿烈》,愧对贤人。”
程心瞻笑着牵住酩酊散人,往那处平台落去。
这里风光宜人,正面东方,旁边有雪山涧水飞流直下,水打芭蕉,仿佛乐章,也把芭蕉洗的愈发苍翠。芭蕉绿意盎然,同时也把芭蕉丛中的绣球杜鹃凸显的亮白如月。
阳光照在涧水上,打出一道彩虹落在崖壁上,正好给洞口镶上了一道虹边。
洞顶上篆刻着三个字:
「虎头洞」。
程心瞻抬头望着这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朝着酩酊散人道,
“这上任洞主想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给洞府取名也是这般直白。”
他随口说着,又抬手拂袖一挥,几点灵光落在石壁上,那三个字便变成了,
「东阳台」。
“童儿,且去洒扫迎客。”
程心瞻说。
白龙应是,迈入洞府中,他是修行风法的,灵风一过,什么尘埃污浊都被吹的一干二净。炤璃也跟着进去,再吐出金烟一灼,去了湿气,这洞府便能住了。
随即,两个童儿开始往外掏东西,首先便是程心瞻最心爱的那张葛缕八卦纹地衣与那方巨大的沉香书案,紧接着,鹤灯,蒲团,以及各类典籍都被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这次程心瞻带出来的典籍都是三清山搜集来的各地的地志,不是什么大派宝典,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摆出来。
程心瞻这次是打算出来久住的,所以常用的家当都带出来了。
“老爷,洒扫干净了。”
两个童儿站在洞口,请人进去。
程心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三位酒友先进。
“云来好雅致,也是好家底。”
几人进来后,酩酊散人看着洞中马上充裕起来的陈设,不由赞叹。
尤其是那沉香书案,旁人都是拿来刮粉燃香的,他倒好,竟寻来这么一方巨木用作书案。
程心瞻只是笑笑,道,
“不过机缘巧合。”
“云来好读地志?”
酩酊散人也看见了书桌书架上的堆码整齐的书。
程心瞻点点头,解释道,
“贫道好游山玩水,访古寻幽,也好搜罗一些神话传说,是既好丹青,又好文字,所以最近便萌生了一个想法。”
程心瞻说着,眼中泛起光彩来,
“贫道准备编制一本书,一本集舆图、地志、游记为一体的书,上面既有地方山水图样,又有当地神仙故事,再加上贫道自身的游记随笔,或文或诗。贫道边游边写,直至踏遍整个寰宇,亦或是此身寿尽。”
三位散人听着脸上也浮现起振奋之色,其中,醰白散人似乎很感兴趣,便道,
“云来好志向、好雅兴!只是这样的文体,似乎未曾听过。”
程心瞻笑了笑,便说,
“我也不过是自娱自乐,强把图、志、记混作一书,贫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书,不过贫道准备以地名分篇,便直呼为地书吧!”
“可曾成稿了么?”
醰白散人问。
程心瞻摇摇头,说道,
“贫道走过的地方不少了,看过的地志也不少,想法很早就有,不过一直未曾静下心来编书。这次来到西康,既是要领略横断山脉、五江并流的胜景,也是要借雪山静心,好好整理脑中思绪,正要借此宝地编撰。”
醰白散人神情激动,连道,
“如此地书,成书后定是鸿篇巨著,云来起稿时,可否容我出一份力?”
酩酊散人看醰白失态,怕恶了雅士,连忙为其解释,
“云来,醰白入道前是儒士,最好文字立说,修道后也是书痴,常因看书忘却修行,你莫见怪。”
程心瞻欣喜都来不及,又哪里会见怪,他想要编纂地书并非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天南地北汪洋内外他都大致走过了,神仙故事他也非常热衷,是真的想写出这样一本囊括寰宇神州的地书来。
当年为观想雷宅内景神而编写《雷霆荡魔志》时,他就十分享受。
况且炼丹是修行,煎药是修行,刻字是修行,著书同样是修行。
他观山鉴水,落于笔下,那对五行土水的领悟自然水涨船高,对【淹】【镇】之咒的理解自然愈发透彻。
他搜集神仙故事,写诗作传,那对存神法的修行自然也是大有裨益。
另外,这对他而言,同样也是一种极好的【阳静】之法。
因为听闻醰白散人有心帮忙,他自然乐意之至,且道,
“醰白若有此雅兴,那自然是甚好,另外,贫道初来康西,此地的山图地志和神仙列传贫道还未搜集,还要劳烦醰白指点呢。
“醰白还是蜀人,巴蜀境内的山水神迹贫道更是一无所知,这都得劳累醰白助我。”
程心瞻恳切说。
醰白散人大悦,恨不得现在就要与程心瞻伏案开书。
酩酊散人是懂得分寸的,给醰白散人打了个眼色,随后又和颜悦色对程心瞻说,
“云来,你远道来此,又被老道拉在亭子里闲聊许久,想必也是乏了,今日我等不再叨扰,你喜迁新居,先好生休息,过些时日,我等再来看你,届时,再领你见见山中同道。”
三人站起,程心瞻也起身相送。
“对了。”
临出门,酩酊散人又看向程心瞻,问道,
“云来此番,是短居还是久居呀?”
程心瞻便答道,
“自是久居,贫道正要打算在此钩玄提要,纂言稽古,为我地书起稿,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好,好。”
酩酊散人笑着点头,又说,
“有件事不知云来感不感兴趣?”
“何事?”
“我们白龙旗山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宗,但到底也是群修汇聚,我等隐修也不尽是洞中顽石,有人便有事,所以山中自然也有山治,我们既有玄燕治,亦有白龙治。
“既然云来要久居,那不知可有入治的想法,老道也可代为引荐。”
酩酊散人说。
山治。
程心瞻心里默念一句,这个东西在散修聚集处很是常见,最有名的自然是庆州的黄山治,那里面还有五境的真人在,所以白龙旗山和燕徊山有山治自然也不奇怪。
加入山治自然有好处,更能了解西康魔道与蜀中玄门的动向,不过程心瞻却没有马上应承下来,而是道,
“此事不急,往后再说。”
酩酊散人闻言也不意外,点点头,说道,
“好,确实不急,云来初来乍到,应当再多看看,那我等先不打搅,云来好好休息。”
几人已到洞外阳台,三人正要离去,却听程心瞻道,
“且慢。”
酩酊散人转过头来,问道,
“云来还有何事?”
程心瞻此时从怀中掏出三个丹瓶,笑道,
“贫道确实是初来乍到,但遇见三位道友是一见如故,在风雪中相迎,又送我入府,让贫道在山雪中亦感春风拂面,借着安居之喜,贫道也备有薄礼相送。”
三人见状,连连摇手。
“使不得,使不得。”
酩酊散人把丹瓶往程心瞻怀里推,
“我等喜得良友已是大慰,以云来的境界与才情,哪里去不得,即便是入白龙旗山,也是各峰争抢的人物。今日不过是我等轮值文考,恰巧遇见了云来,而云来肯给老道薄面,能来燕徊山我等便是心满意足,岂可再要云来的礼。”
程心瞻不答应,把丹瓶一一塞到几人怀里,
“三位道兄喜我,云来信,但三位道兄助我,也是不假,云来自然要谢,只是些薄礼,还望道兄们莫要推搡了,免得惹来童儿发笑。”
三人闻言只好收下,又说等程心瞻休息好了,定要给他办一个洗尘宴。
程心瞻没有拒绝,笑着应下。
等目送三人远去,他才回到洞府中。
“啾啾—啾啾——”
头顶上忽有清脆的鸟鸣传来。
程心瞻抬头望向洞府顶上,只见在天井内里边沿处,两只雪燕正在衔泥筑巢,看样子,已经初见雏形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