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建议,温故只那天说了一次,见洪老爷子已经放在心上,便没再提了。
老爷子对景星坊的大食堂依然抱着浓厚兴趣,
那是整个坊里最热闹的一处,又有来自各坊的不同身份的人,老爷子从中琢磨出不少东西。
给温故布置的课外作业,依然是画景星坊大食堂。
温故有事务,老爷子也有了新的事业,让温故不必天天过去,隔一两日去一趟即可。
交作业,指点画技,也不耽误双方的正事。
老爷子最近忙起来了,满腹雄心壮志,往赵家那边跑得勤,心情也是越发激扬。若是顺利,书院的事年前就能敲定下来。
这日,温故再次来到大食堂,搜集绘画素材。
因为温故没有刻意遮掩,何大已经从自家小弟那里得知,温故这段时间在跟一位大人物学书画,画的就是大食堂的场景,他这个读报人也被画进去了!
这意思就是说,他这个小喽啰也被大人物知道?
何大越发卖力地表现。
声情并茂读完报纸讲完趣事,想着这次坊长会不会再把他画进画里,往坊长那边看过去。
正好瞧到,温故面前站着个人,似乎在自荐。
那人何大见过几次,好像是别的坊的闲汉。
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垮。
同为街溜子,以前有个于二跟他争,后来于二去对面的打铁铺了。
如今,还有不少满怀野心的人想加入。
何大有被威胁到。
报纸叠好收起,他快步过去。
温故此时也看着面前的人。
对方是跑腿送消息的闲汉,大食堂里这样的人很多,不过,面前这位,似乎刻意等在这儿自荐。
此人姓陶,家中行三,歆州本地人。
面容刚毅,身形矫健,外表看上去挺正派,虽不算健壮,但也不瘦弱,瞧着是个能吃苦的人。
家中有读过书的长辈,陶三也识得几个字,还熟悉歆州城周围的地形分布。
“……若是以后坊里有需要,我还可以去城外跑个腿,去附近村落办个事儿。”陶三说着自己的优势。
温故耐心听完,没有斥责,但也没有对此作出决定。他语气缓和,只让对方去找周山。
这段时间想加入景星坊的人不少。
谁都能看出景星坊的发展势头,前程肯定不会差,普通人来到这里至少能有事做,不会受冻挨饿。实权一把手还是个有背景且靠谱的。
起心思的人就更多了。
站在景星坊的角度,若是遇到合适的人才,确实可以接收进来。
不过负责这方面事务的是周山。既然把事务交过去,一般情况下,温故不会揽事做决定。
何大站在不远处,支楞着耳朵。
见到温故的反应,何大稍稍放心,视线朝那位“同行”瞥去:哼!就凭你?
那人接触到何大的视线,没有生气,只是微微颔首,很是豁达地抱拳一礼。
何大的防备心拉升更高了。
都是街溜子,谁不知道谁?
装什么装?!
跑消息办事,日子还能过得不错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呸!
虚伪!
装模作样!!
何大不放心,防止对方使用盘外招,特意拉着自家小弟去认面孔。
“记住这个人,如果有什么大动静,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说完,何大又加了句:“当然,温坊长要保密的事情别说,我刚才指的是其他的不影响公务的情况!”
这方面何小弟能分清轻重,跟在坊长身边办事,不能说的,不会跟大哥说。
温故在食堂搜集完素材,便回去绘制画作。
最近公务不多,其他事情也都按照计划中的顺利进行,不需要多费心力,有更多空暇时间放在绘画上。
次日,温故带着自己的“课后作业”,带着铁头跟何小弟,前往洪老爷子住处。
前两次带程知,是为了摸清楚那边几个坊的布局,后面轮换带着坊里的文员吏员们去长长见识。
今儿轮到何小弟。
终于能见到六十岁老者舞剑的场面,何小弟很激动。
他跟着温故,进入住了许多贵人的坊内,面上严肃,视线不敢乱瞟。
只是走着走着,温故突然停下。
何小弟也跟着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他们坊长,又顺着温故的视线往前。
然后,下巴逐渐掉落。
前面不远处,某个宅院的院门口。
地上铺着一张草席,有人跪在上面哭诉。
哭得青筋突起,像是压抑着极度悲痛的情绪,硬生生克制忍耐着。声音嘶哑又凄苦。
身上穿着单薄的,打了许多补丁的破布衣裳,衬得身形消瘦。
何小弟傻愣地看着那边。
若是没有认错,这好像是陶三?昨天还在景星坊大食堂见过!
昨天这人看上去健壮,有力,能干活!
此时瞧着完全不同,穷苦,可怜,身体弱。
一天时间,咋惨成这样?
装的吧?
何小弟心中怀疑对方在演,但看着听着,又觉得对方真情流露。
没有走近,他模糊听着,像是关于物资分配的事。
牵扯到物资分配,何小弟又觉得多了几分真。
只有他们这些小人物才知道,底层拿到救济物资有多难。
毕竟是乱世中经历过人情诡谲的,何小弟依然抱着警惕,他低声问温故:“坊长?前方那个……”
温故回道:“与咱们无关。”
“哦,那就好!”
何小弟相信温故的判断,心中稍安。
同情?
他确实有一点,但如今这个世道,谁能管那么多呢?顾好自己和亲友足矣!
不过,何小弟不确定温故会不会帮一把。坊长一直是个心软之人。
他侧头看向温故。
只见,温故认真望着前方。面上看不出任何同情或者愤慨的情绪。
此刻温故确实在认真观察分析。
倒不是分析什么阴谋。
他并不认为今儿陶三守的是自己,出门的时间他并没有提前跟谁说。
对方的目标,是住在前面院落的人。
回想最近汇总的信息。这里住着一位官员,职位不算很高,但管理着好几个坊的物资分配。
春节前,赵家要给那些贫困坊拨一批炭火下去,尽量让里面居民能扛过这个冬天。
前面哭的就是这个事。
或许是温故三人站那儿的时间太久,多了存在感,草席上的人扭头看过来。
见到温故三人,对方哭声一顿,又若无其事转回身,流畅地进行了下去。
那自带凄惨氛围的身影,朝着院门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席面,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见背脊颤动,像是悲伤之极。
即便是心有怀疑的何小弟,也感觉到那种困境和悲伤。
温故继续打量草席上的人。
声音大小控制刚刚好,既不会闹大干扰其他住户,又能让这套宅院里的人听到动静。
并非控诉,也不喊冤,只是哭着陈述生活困难,以及,催一催救济的粮食和炭火能尽快发下来。
技术层面,一句哭嚎里面至少有三种音色变化,同时气声与实声交替制造出的听感,能极大引起听众的情绪共振,在这数丈之内,创造出来一个巨大的悲惨漩涡。
绝对是专业级的!
这出苦情戏,行云流水挥洒自如,露馅之后旁若无人,心理素质真强!
这时候,前方院落的院门终于打开,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面上很是头疼的样子,语气也不好。
顾及到周围还有其他人,那管家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几句,然后飞快跑回院子关上门。
草席上的人感激涕零的样子,起身,脸上鼻涕眼泪擦一擦,收拾草席。
背着草席再转回时,面上一片平淡。
刚才的悲惨氛围戛然而止。
何小弟:“……”
见对方走过来,刚才离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现在隔近了才发现,这人哪是一天时间瘦弱下去,完全是装束造成的视觉欺骗!
何小弟瞪大眼睛,神色恍惚,三观又震了震。
陶三这时候走到跟前,朝着温故拱手行礼。
何小弟:“!!!”
刚才多惨啊,铁汉飙泪,声泪俱下,现在又体面有礼起来!
所以,真的是演的吧?
对方脸色变化之快,眼泪收放自如,情绪自我控制一流,确实令人叹服!
何小弟正感叹着呢,就听温故对那人说道:“明日去景庆公所面试。”
背着草席正要离开的人,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猛然看向温故,面上忍不住露出狂喜,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温坊长!”
温故也没再多说,带着铁头和何小弟往洪老爷子家过去。
等走远些了,何小弟不解:“……坊长?”那种人也要收入景星坊?
温故笑了笑:“是个人才。”
那收放自如的演技,不该被辜负。
以后拉经费的时候可以带出去哭穷!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但既然遇到了,就先用抄网给抄回去。
何小弟不说话了,只在心中对自家亲哥表示同情:大哥,你竞争对手的盘外招太猛了,你演不过啊!
另一边,陶三没想到今儿过来跑一趟还能有这种好运!
站在原地看着温故他们走远,才快步离开。
这里住的官老爷多,不能乱跑,等出了坊,才撒腿往自家跑回去。
居住着本地平民的一个坊内。
低矮的石土围墙和木石结构的小屋子,一名中年吏员等在门口,来回张望。
春节赵家会拨给每个贫困坊一批救济物资,但是,多一点少一点,上面不会追究,他们下面的人却是重视的。
他们为了给自己人多抢一些,各尽其材,各显其能,各领风骚。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都过得苦,但物资就那么些。
他们得让那位分配物资的官老爷知道,他们坊里更穷、更苦、更需要救济!
就像一个鸟巢里那么多张嘴,不叫唤,不张嘴,不挤到前面去,投喂的食物啥时候才能轮到你?
上头的老爷们日理万机,可不能指望他们。
于是,在隐忍和送礼之间,他们选择卖惨。
现管的这位老爷不轻易罚人。
对什么人,使什么招。
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事情,还送啥礼?
也不能说是卖惨,其实大家都惨。
甭管以前还是现在,甭管盛世还是乱世,每年冬天总要冻死人的,他们只能尽量让自家乡亲们不在死亡名单上。
在别人看来自私自利,但在老乡们看来救苦救难。管别人怎么想呢!
考虑到让妇人过去可能会惹闲话,所以在商议之后,他推荐了自家侄子。
富人区的坊,并不对外开放,他们挑了个时间托人带陶三过去。
也不知道顺不顺利。
中年吏员心中焦灼。
终于见到陶三安然跑回来,面上才露出喜色。
“怎么样?事办好了吗?”他迫不及待问。
陶三一路跑回来,喘着粗气,披了厚外套,倒上一碗热水,坐在堂屋缓了缓,才激动地看向中年吏员。
“老叔!我奶说的对,你果然是旺我的!”
中年吏员心道:那是老太太临终前胡扯,就是为了让你扒着我不放。
心中腹诽,不过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中年吏员追问:“看你这样子,成功啦?咱们这边的救济物资大概多久能拨下来?”
就算不能多要物资,也别克扣;就算克扣,那扣别人的,别扣他们这边;就算扣他们这边,也别克扣太多。
中年吏员默默许愿。
“不知道多久能拨下来,我没见到那位发粮的官老爷,只见到他家的管事,还赶我离开。”陶三说。
“没关系,这表示他们已经听到了,咱们达到目的即可。”中年吏员的悬浮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陶三得意道:“当时院门后面有人,从门缝观察我呢,肯定都听到了。我在他门前哭得可惨!早说了,这种事情交给我,你们放心!”
“好好好!果然完成得不错!”
中年吏员还要夸赞几句。
陶三打断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老叔,我今儿在那边见到另一位贵人了!”
中年吏员坐在桌对面,不在意地道:“哦?见到大官啦?”
“大官算什么?如今在歆州城里,官位不在高,看重的是身份!”陶三激动得面色涨红,“我今天在那边见到景星坊的那位坊长了!”
中年吏员稍稍坐正:“这位可不是官位不高!”
他们这些混了几十年的小吏看得明白,同样叫“坊长”,行政级别差远了!
穷坊的坊长,想给大家保住救济物资,还得费尽心机,小心翼翼。
那位可不一样,物资能直接找老赵家要,中间也不必经过其他流程,不用担心克扣。
更不用提,城中多少达官贵人主动往景星坊砸钱。
若是时间能回转,冬初景星坊开坊的时候,他们肯定带着全家老小挤过去!
可惜呀!
没法重来!
中年吏员摇头晃脑叹息。
陶三探身往前,一副“我要分享大秘密”的样子:
“景星坊的坊长看中我了!”
中年吏员静静望着他,然后猛然起身,跑去翻自己炕边的柜子。
里面藏了两年的酒还在。
他长长松了口气。
侄儿没偷喝酒,没喝醉,不是说的醉话。
中年吏员又回来坐下。
陶三顿口无语。
“老叔,咱们叔侄之间的信任……”
“还在的!”
“……”
还在你刚才去看什么?!
中年吏员略过这个话题,他看着自家侄子:“你做梦的吧?”
陶三晃着腿:“啧,老叔,你这就是看低我了!这种事情我敢吹牛?明儿我还要去景星坊面试呢,面试知道不?通过了我就能在那儿谋职,能搬去景星坊!”
中年吏员盯着自家侄子,百思不解。
自家侄儿,歆州本地街溜子,以前还兼职给人哭灵,如今替人跑腿的闲汉,一直靠着这张正经脸忽悠人。
“他看中你哪了?”
“爱信不信!”陶三打算抓紧时间去准备明天的面试。
刚起身,又被他叔拉住。
中年吏员赶紧道:“没不信,既然温坊长亲自发话,明儿你好好表现肯定没问题。三儿啊,咱老陶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陶三完全不吃这套:“我奶说过,老陶家各有各的缘法。”
见他叔还要说,陶三赶紧道:“我还没真正通过呢,想帮大家也得等我正式加入景星坊。”
中年吏员也不提这个了,转而帮忙出主意,瞅了瞅门外,确定没人偷听。
“别看景星坊那位年纪不大,如今这乱世,多少人折在途中。能够从南往北一路逃亡过来,还活得好好的,这种读书人必定满肚子黑水……”
啪!
中年吏员扇了自己嘴巴一掌,纠正道:“满肚子墨水!”
他严肃地提醒陶三:“你那点道行,别在他面前演!”
陶三也认真道:“这还用得着您说?今儿在那边演的时候被当场逮住了,一眼把我看穿,我还以为完全没指望了呢,哪知道那位竟然让我明天去面试。哪里还敢耍心机,只要能通过面试,以后他让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
只是叔侄俩不明白,那种身份的贵人,需要咱这种小喽啰去办什么事?
“其实也无需担忧,他们那种贵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是很看重面子的,不至于把你带出去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