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罡弩的强大毋庸置疑,但它的造价同样毋庸置疑。
或许从来也没人想过这种过去主要是用来狙杀军中基层强者的大杀器,会被如此大规模地运用在战场上。
此刻的并州狼骑前军统将同样没有想到。
在强行摄来一支弩箭后,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竟真是!”
神念一扫,看着刚刚那须臾一瞬便死伤狼藉的己方军阵,再望向前方那一排整齐列于敌方阵前的庞大车阵,此时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祸事了……’
只是下一刻,他面上便浮现出一抹狠厉。
“攻过去!”
按照他过往的经验,破罡弩装填需要时间,唯有趁着这个间隙跨越这段死亡间距,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只不过原本打算一战建功的他,此刻却也只能临时改变目标了。
“不要管其它!冲过去,先破它车阵!”
不得不说,大雍四方边军没有一个是浪得虚名的弱旅。
并州狼骑来去如风,头狼一动,狼群景从。
哪怕是这陡然间的转向,也并没有造成任何混乱。
在踏过脚下袍泽尸骸冲向前方军阵的这一刻,竟有几分血染的壮烈。
反倒是对面的镇辽军整个过程沉默无言,好似冰冷无情的杀戮机器。
就如此刻,就在那些并州狼骑骤然变阵急速冲来的那一瞬。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听得一声短促沉稳的冷喝。
“放!”
随后便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崩——’
这是巨大弓弦瞬间绷直回弹的声响,而再然后那宛如飞蝗的嗡响,则更是无需多言。
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犹如一片浓厚的雨云突然笼罩在战场之上。
只可惜这片雨云落下的‘雨水’并不浪漫,也并不唯美。
从出现到落下的整个过程,完整度量了无数并州狼骑生与死的距离。
夹杂在箭雨中的粗大弩箭,瞬间穿透衣甲、刺入皮肉,将悍勇的骑士整个贯穿。
连同他们座下的战骑一同钉杀在这片开阔的死亡战场上。
有天门境的强者想要以罡气震开射向自己的那片‘雨云’,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强大罡气,在那些破罡弩箭下跟纸糊地一般,根本无法阻拦它们的坠落。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被穿透,泯灭自己的全部生机。
“不对……不对!”
“装填的时间不对!”
这一支并州狼骑的前军统将瞳孔剧烈收缩,身子发颤。
他不明白!
本该沉寂一阵的破罡弩怎么会这么快就完成了装填?
这与他过去的经验完全不符合。
须臾之后,他心中猛地生出一道念头。
‘这些破罡弩不对!’
而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下一瞬的天边竟再次‘飘’来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死亡雨云。
“连发!他们的破罡弩能连发!”
战场宿将、老将之所以弥足珍贵,那便是因为他们能够凭借那些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经验教训,避免很多错误,换得战场上的生机与胜利。
可这些经验教训,有时候也会害死他,害死所有人!
天边的‘雨云’一片片落下。
急速前冲的并州狼骑只感觉眼前的世界,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只是每一次幽而复明后,自己身边却是越来越空旷。
等到浑浑噩噩冲到那些车阵之前时,茫然四顾的他们这才发现原本密集出阵的己方军阵,竟只剩他们这些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
‘然后呢……然后该干什么?’
冲阵?
就剩这么点人,军不成阵,没头没尾,这……怎么冲?
扭头后撤,逃得一条性命?
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布满袍泽尸骸的漫长死亡炼狱,有并州狼骑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
然后手中长刀一引,直接提起最大的马速,冲着前方的车阵撞去。
“并州狼骑!死不旋踵!”
崩——
噗嗤、噗嗤——
阵前的战车车厢中,有镇辽士卒望着前方那道连人带马被插成箭靶的并州狼骑身影,嘴里念叨一声。
“这些王八蛋真是奢侈啊!”
而这时,后方传来军令。
“车阵,前推!”
……
战前,一众并州军将也曾对这场战事做过不少预案与推衍。
不说万无一失,却是信心十足。
可此刻望着那支全军覆没的前军先锋,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有军将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冰寒,从五脏六腑蔓延至全身,有些手脚发麻。
是那前军先锋统将领兵不行、应对不当?
不,不是的。
换做他们上阵,他们也会这么打。
或许在很多临机应变上,他们还比不上对方。
亦或是麾下儿郎不够勇猛,骑术战技生疏了?
亲眼目睹此战的他们,若是说这话就有些丧良心了。
因为直至最后,那些将士除了少部分是背后中箭,其他大多还是选择了前冲不退。
可就是这样的统将、这样的士卒却依旧沦落到了这般境地,这该怎么说呢?
只能说——
“他镇辽军这是他妈的准备用银钱砸死我们啊!”
破罡弩箭,如大雨瓢泼。
这哪是打仗?
这分明是在拿银钱砸!
“嘶——这仗……不好打啊!”
若是没有在刺史面前夸下海口,这个时候最优选择必然是先行避其锋芒,再从长计议调整方略。
可现在退是不能退了。
刺史责罚是必然的,他们在军中的威信也会大大受挫。
所以眼下就算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要硬着头皮踩上去。
尤其是看到镇辽军在初战得利后,直接横推了过来,他们更是退无可退。
“不好打也要打。”
“老子就不信了,我并州狼骑纵横如风,还能敌不过区区步卒!”
军中也是有鄙视链的。
骑军的金贵,远甚步卒。
故而四条腿的,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俯瞰那些两条腿的泥腿子。
镇辽那边是这样。
并州这边的刻板印象更是早已形成了传统。
所以今日这场仗他们不但不能退,还必须要赢!
否则的话,他并州狼骑可就真要成为天下笑柄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吧!”
“只要赢了这一战,今日的损失,也必然能捞回来!”
听到这话,并州一众军将顿时心中一热。
是啊!
能够如此奢侈地大规模部署破罡弩,可见幽北今日之富庶!
只要他们能够攻入幽北,大肆劫掠一番,今日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在心中将这笔简单的账目一算,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并州军将瞬间战意沸腾。
“整军出战!争取一战击垮他们!”
……
不断前推的战车滚滚向前,虚空上凝聚的霸下虚影也随之而动。
而对面的并州狼骑也动了。
只是这一次明显不再是试探,而是显然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一战定乾坤!
远处的山坡上,公孙恂在一众公孙族人的簇拥下,望着下方这场即将爆发的大会战,目光复杂。
“军主,你还在犹豫什么?”
“人家如此待咱们,咱们何必腆着脸凑上去,走吧,回族地便是,省得留在这里受此窝囊气!”
之前帅帐中,那萧姓老将直接撕开了他们跟韩绍之间的遮羞布。
以他们辽东公孙的骄傲,又岂能忍受这般轻视?
你姓韩的不用我们,是你的损失。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听到身后族人带着怒意的话,出了帅帐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孙恂,此刻忽然道。
“你们不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被动地等待韩绍用他们。
或许是因为他们一直觉得自己很重要。
又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在潜意识里一直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去看那位已经踏临人间绝巅的燕国公。
毕竟与他们世族高门的高贵相比,那位燕国公的出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哪怕对方的成就,早已让他们只能仰望。
‘真是……愚蠢的傲慢啊——’
明明他公孙恂之前便在那场与公孙度的嫡庶争锋中一败涂地,是那对翁婿不计前嫌给了他一个统兵的机会,才让他有机会走出斗争失败的泥潭。
他又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在对方面前选择倨傲?
还有他们……
公孙恂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一众族人,叹息道。
“你们可想好了,若是选择回归族地,日后再想走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一众刚刚还义愤填膺叫嚣着要返回族地的公孙族人顿时神色一滞。
仔细回想一下,自公孙一族迫于局势龟缩在辽东族地,百余年来,他们除了当初在公孙度向族中借兵时,走出过族地一次。
余下的那些年头,他们只能在族中代代苦熬。
而这时,公孙恂接着道。
“别忘了,当初你们走出族地,不是君上向老祖求来的机会,而是老祖‘硬塞’给君上的。”
听到公孙恂这话,一众公孙族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的确。
无论是从当年的前因,还是这么多年来那位燕国公表现出来的结果来看,那位燕国公似乎确实不是那么需要他们。
反倒是他们更需要那位燕国公给他们一个走出族地的机会,给予他们一个建功立业的平台。
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个公孙族人神色讷讷道。
“军主,现在的问题是……君上他并不信任咱们,不给咱们机会啊,继续这般磋磨,跟待在族地苦熬又有什么区别?”
公孙恂闻言,摇头道。
“机会?这不是给了吗?”
说着,公孙恂冲下方即将展开的战场努努嘴。
“若非给咱们机会,君上又何必让我们出现在这里?”
听到这话,有公孙族人颇为不忿地嘀咕道。
“他宁愿以那些不值钱的步卒为主力,也不愿用我们,这算是哪门子机会?”
公孙恂回眸瞥了他们一眼,无奈道。
“你们就没发现,这些镇辽步卒跟过去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那些全都改装了破罡弩的战车就不说了。
从他们这个并州军看不到的角度来看,更是能够明显看到不远处的镇辽军阵中那些步卒很多都已经舍弃了曾经的重甲厚盾,改为更为轻便的轻甲。
只是过去包括他公孙恂在内的公孙族人太过边缘化,根本接触不到太多的镇辽军机密,所以此刻都看不太明白这一转变的根源与细节。
不过公孙恂到底是曾经的兵家宿将,他还敏锐地从一转变中猜出了一些东西。
“那……军主的意思是?”
收回目光的公孙恂,叹息一声道。
“老夫过去一叶障目,有些想岔了,不过既然君上还愿意给老夫、给我们机会,那我们必须要接着,免得日后悔之晚矣!”
听到公孙恂这话,一众公孙族人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
“哪怕依旧跟之前一样,只能充当打扫战场的杂兵?”
公孙恂闻言,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然,仅仅是如此,肯定是不够的。
从帅帐出来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想清楚了,并且已经打定了主意。
等到此战过后,便去君上面前告罪一番,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老将说的不错,为臣者,就要有为臣的样子啊……’
心中念头转过,公孙恂不再多言,直接吩咐道。
“去个人到齐帅当面说一声,就说——”
“我白马义从愿听从齐帅号令,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
“这是……想通了?”
等到公孙恂的话带到,齐朔对身边一众老将失笑道。
一众老将闻言,有人欣慰、有人不屑。
若早日如此,以公孙一族的底蕴,何至于磋磨这十年光景?
不过这样也好,若非他辽东公孙放不下世族高门的倨傲,哪有他们的机会与如今的前程?
一步慢、步步慢。
现在嘛,羽林卫那些小家伙已经长成,连他们这些老家伙都要靠边站,他们醒悟得未免也太晚了些。
所以此刻面对公孙恂的表明态度,一众老将参谋都没太放在心上。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时的这场州域间的会战已经开始了。
倒是齐朔在打发那位公孙族人退下时,笑着道了一句。
“回去告诉公孙恂,让他安心,此战本将会给你们一个露脸的机会,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
……
对于镇辽军而言,此次战事其实更多的是一场有关新式战法的试验。
当灵纹炮在战场轰鸣那一刻,便意味着在这方世间延续了无数年的战争模式已经开始了悄然的转变。
旋转、爆裂的弹丸在压缩后的天地元气推动下,砸落在飞速奔袭而来的骑军军阵中。
什么狼骑不狼骑的,在这一刻显得是那么孱弱与可笑。
撕裂的人体与战骑,将战场上涂抹出一抹抹鲜艳的血色、犁出一条条足以填进无数人命的长长沟壑。
这一刻的并州军才猛然惊醒,之前被他们视作大恐怖的破罡弩车阵不过是引子罢了。
当他们拼着无数伤亡,好不容易冲过阵前车阵突入阵中时,迎面望着那些身着黑色轻甲的士卒,有一那么一瞬,他们还癫狂笑着,以为此战胜局已定。
可随着那些轻甲士卒举着上纹阵纹的长管兵器对着自己的那一刻,他们才骤然醒悟。
时代或许是真的变了。
“神机营!放!”
砰、砰、砰——
飞速前行的滚烫弹丸,旋转着穿过甲胄,带出点点血花。
无数勇猛无畏的并州狼骑尚未来得及挥出手中的长刀,便被他们座下被打成筛子的战骑带得一排排扑倒。
“放!”
砰、砰、砰——
一轮又一轮,仿若无有尽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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