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房,陆停舟从阴暗的甬道中出来。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面色如玉,一身绯色官服仿佛染血,在日光下红得浓郁。
一名大理寺丞等在外面,见了他,上前行礼。
“陆少卿,大理卿正在讼棘堂等您。”
他口中的“大理卿”便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大理寺卿,时人皆以“大理卿”三字尊称。
陆停舟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走吧。”
大理寺丞跟在他身后,见他绯色的衣角随风轻动,隐隐传来一丝血腥气,他垂了眼,不敢多瞧。
陆停舟来到讼棘堂,就见一名相貌堂堂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站在正厅,正是大理寺卿江瑞年。
江瑞年看到他,笑着招手。
“来,停舟,我新得了一包好茶,你来品品,看是不是那个味儿。”
他拉着陆停舟进了屋,没有半点儿上司的架子。
杯中一股热气腾起,馥郁的茶香四下飘散。
江瑞年将莹润白净的斗笠缠花杯推到陆停舟面前:“尝尝,这是湖州今春的贡品,二殿下只分得三斤,特地送来一斤,是赏给你的。”
陆停舟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嗅了嗅:“我不善品茶,给了我也是牛嚼牡丹,不如以它向大理卿换两天假?”
江瑞年呵呵笑出声:“二殿下点名送你的东西,我怎好横刀夺爱。”
陆停舟轻啜一口香茶:“我入大理寺以来,承蒙大理卿看顾,方有今日,所谓宝剑赠英雄,好茶当配善饮之人,还请大理卿笑纳。”
他说话不紧不慢,令人如沐春风,江瑞年笑道:“我年逾四旬,很快就是糟老头子了,哪里称得上英雄,不过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我再推辞反而见外,这样,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待会儿便下值,自明日起,给你三日休沐可好?”
他将桌上的茶包放回抽屉,又道:“你这趟宁州办差,着实辛苦,二殿下说了,会在陛下面前如实呈报你的功劳,你就等着朝廷的赏赐吧。”
陆停舟淡淡一笑:“职责所在,何足挂齿。只是首恶尚未招供,贪污赈灾钱粮一案恐怕还有牵连,我若明日休沐,这案子谁来审理?”
“这不还有我吗?”江瑞年乐呵呵道,“大理寺这么多人,总不能指望你一人干活儿。”
陆停舟笑笑:“也好,还请大理卿多多费心,替二殿下分忧。”
江瑞年大笑:“咱们是替朝廷分忧,替陛下分忧。停舟,你刚进大理寺时,我还担心你年轻气盛,桀骜不驯,如今看来,真是办事妥贴,甚得我心。”
陆停舟举杯挡面,露出微扬的唇角:“不敢当大理卿如此厚赞,就让我以茶代酒,敬大理卿。”
他与江瑞年在房中闲聊品茗,待了半个时辰,这才告辞出来。
江瑞年既准了他假,他径直去点卯官那儿备了档,离开衙署。
还未出得皇城,便在僻静处被一名太监拦下。
“陆少卿,”太监笑眯眯一甩拂尘,“请随我来。”
陆停舟见了他,未露丝毫惊异之色,跟着太监来到一座空旷的园子。
园中有泉,泉边有亭。
八角亭上挂着轻盈鲛纱,纱帘后露出明黄龙袍一角。
陆停舟来到阶前,掀袍跪地。
“臣陆停舟,参见陛下。”
亭中的明黄身影动了动:“平身。”
“谢陛下。”
陆停舟站起身,垂手直立。
皇帝平和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你此行前往宁州,人证物证可已搜集齐全?”
“禀陛下,明面上该搜的都已搜到。”
“明面上?”皇帝微微一动,“暗地里的呢?”
陆停舟平静回话:“得看大理寺的审讯功夫。”
皇帝呵地一笑:“那你说说,大理寺的审讯功夫如何?”
“此案牵连甚广,不过大理卿已允我即日休沐,想必此案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哦?”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江瑞年想抢头功?”
“不敢,”陆停舟道,“只是陛下既将此案交给二殿下督办,臣相信,大理卿绝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皇帝静了静,大笑出声。
“好你个陆停舟,进大理寺才没几年,越来越会跟朕打马虎眼。”他亲手掀开帘子,朝陆停舟抬抬下巴,“听说老二给了你一斤湖州紫笋,好喝吗?”
“臣出身寒微,不懂品茗,已将茶叶转赠大理卿。”陆停舟道。
皇帝再次大笑。
“不喜茶酒,不喜美人,不喜交际,不喜宴饮,陆少卿,你这样在京里是走不远的。”他目注陆停舟,似笑非笑,“不如让朕给你指门亲事,你有了岳家倚仗,他日也可互望守助。”
“不敢劳陛下费心,”陆停舟道,“臣虽走不了多远,但也走到了陛下面前,臣有陛下撑腰,还需找何人倚仗?”
皇帝浓眉一掀。
“说得好。”他拍拍椅子扶手,唤来领路的太监,“李贵,赐陆停舟金珠一斛,白银千两,绫绢百匹,金银器两箱,湖州紫笋……两百斤。”
陆停舟眉眼不动,拱手道:“谢陛下赏赐,不过臣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皇帝哈哈大笑。
“谁说要你拿出宫,朕把话放这儿,先让你高兴高兴,等过两日案子结了,再赏给你。”
陆停舟垂眸:“这样臣便放心了。”
皇帝往后一仰,端详他两眼,又道:“再加各色罗花十八朵,等到朕寿辰那日,人人都要簪花出席,你给朕好好打扮打扮,别光让朕看那些老脸。”
一旁的李贵轻笑了声:“陛下,陆少卿不打扮便够俊的了,您就不怕寿宴那日,京中小娘子们的眼睛都黏在陆少卿身上,叫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皇帝不满:“技不如人也就罢了,长得不如人,让他们找自个儿爹娘去。”
陆停舟笑笑,抬眼看看天色:“陛下,时辰不早,若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去吧去吧,”皇帝长叹口气,“朕这皇帝做得辛苦,见个臣子还得偷偷摸摸。”
陆停舟垂着眼,只当没听见这话,朝皇帝行了一礼,退出园去。
他走后,皇帝靠在椅子里,意兴阑珊地闭上眼。
李贵捧着热气腾腾的碗过来:“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挥挥手:“先放那儿。”
李贵哎了声,放下药碗,跪在皇帝身旁,替他轻捶双腿。
皇帝两眼半睁半闭:“我这一病,老二倒是勤快多了。”
李贵道:“奴婢听陆少卿的意思,二殿下这回办事应能让陛下满意。”
“谁来办这事都会让朕满意,”皇帝道,“杀光这批贪官,从京城到宁州会空出不少位子,你以为老二就不想安排自己的人?”
他幽幽叹了口气:“也罢,是该杀一批以儆效尤了,有些人做官太久,已经忘了这是谁的天下。”
李贵轻声劝慰:“陛下莫再生气,依奴婢看,朝中不乏实干之人,更有像烈国公、陆少卿这样的纯臣,实乃朝廷之福,江山之幸。”
“纯臣?”皇帝笑笑,“朱猛跟了朕多年,年纪比朕还大,你说他是纯臣,朕信,可这陆停舟嘛,朕还得再仔细瞧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