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无风无月。
近来因西方佛来之故,平安府城中日夜有人巡视,生怕出了错漏。
两人都是小心谨慎的人,小心避开人群,自南门城墙而出。
待出了城门,独孤荧也不说话,竟解开扣子,脱下红斗篷。
红斗篷之下现出黑衣。
那黑衣紧致,愈发显得独孤荧娇小,她手中所执长剑比她半个身子还长,有几分小儿持利剑的架势了。
只是没了红斗篷遮掩,竟又觉出有几分不同,可见独孤荧到底是明月的姐姐,比之聂青青也不稍逊。
独孤荧把红斗篷丢给孟渊,使了个眼色。
孟渊跟她没多少默契,也不知眼色是啥意思,反正就接住了红斗篷。
那红斗篷不知是何材质裁成,入手轻柔的很。
孟渊嗅到淡淡香气,就把红斗篷塞到怀里,见独孤荧皱眉,就又取出来。
“烧掉。”独孤荧没好气道。
你出门不换衣裳,现在让我烧掉?孟渊没法子,反掌便有火焰汹涌,登时将斗篷燃烧成灰。
“成了。”孟渊老实道。
“记住,成与不成,今晚之事不能说与明月知道。”独孤荧难得的叮嘱了一句。
孟渊自然点头应下。
两人又向前,行了没多远,便见一处树林。
林中燃有篝火火,远远看去,竟影影倬倬啸聚了不少人。
孟渊看向独孤荧,心说你已经踩过点了,这些人是干啥的?
独孤荧摇了摇头,分明是不知道。
孟渊也不生气,反正自打入行以来,一同行事的就没几个靠谱的!
“我去看一看。”孟渊道。
现今平安府一带汇聚了许多高人,是故多谨慎都不算过。哪怕因此今晚之行取消,也不算什么。
孟渊潜藏身形,往前探去。
行了半里许,来到林中,也没看到什么暗哨,只见前方林中燃着几团篝火,围了怕是上百人。
一眼看去,孟渊就知这些人大都是寻常百姓,少有的几个是入品的武人。
这些人似在听人说话,只是篝火噼里啪啦,孟渊离的又远,听不太真切。
但隐隐之间,说话的那人似有几分熟悉。
孟渊下压斗笠,干脆走上前,来到人后,伸脖子往里看。
“咱为啥到了这个地步?咱都是无产无业的人,可他们连讨饭都不让咱们讨,硬生生把咱们赶出了平安府!寒冬腊月的,还让人活么?”
“平安府多少土地,全都被佛寺占了去!官府不管,皇上不管!”
“现今为了什么佛国的秃驴,硬生生让全城百姓出城迎接,毁家破户啊!”
“可你们知道西方的秃驴来了以后会做什么么?屠城啊!松河府就是例子!”
有一年轻人举起手,声泪俱下,咬牙切齿,使劲儿的说些不着调的话。
那年轻人袒露左臂,厉声道:“天不欲人活,咱们怎么办?”
他一连重复了几句,围观的上百人竟无人答话。
过了几息,才有一人怯生生的回应道:“反了他娘。”
只是这句话着实有气无力,好似在敷衍了事一般。
孟渊看的分明,那鼓动诸人造反的是冲虚观静虚,应声的是静尘。
却不见赵静声和袁静风,也不知这俩人为何没来唱双簧。
孟渊点了点脚尖,竟又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相熟的面孔,都是镇妖司的人。
其中还有一人,更是熟悉的不得了,乃是一个蓄着短发,满脸脏污的和尚。
此人正是解开屏。
那解开屏就站在静山身后,兴致勃勃的看着静山,好似在听高僧讲道。。
孟渊又拉了拉斗笠,一声不吭的站在人群外围。
荧妹也凑了过来,她站在孟渊身旁,两人不似夫妻,好似兄妹。
静山被篝火照的面目闪动,双目中有坚定之色,且含着泪。
他再不似昔日孟渊所见的文文气气模样,反而颇有沧桑,一股脑的想要鼓噪人们造反。
但着实无有领袖风范,倒像是戏台上的将军。
“太……也太外行了吧?这能带人造反?再说了,你们都被包围了!”孟渊都有点心疼玄机子道长了。
“反了他娘!反了他娘!”静山连着吆喝了几声,见除了静尘外,再无人响应,他就气的跺脚,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看来你们还是过的不够苦!”静山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瞅见了身后的解开屏,就一把拉住解开屏,大声问道:“你是和尚吗?”
“小僧是。”解开屏是个老实人,当真不打诳语。
“那你为啥当和尚?”静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在平安府一地,有不少养不起孩子的人,都会将孩子偷偷放在寺庙门前。
还有些寺庙干脆就收养无父无母的孩童。
“我俗家娘亲说我有佛性,就让我入了佛门。”解开屏还是板板正正的回答。
“什么有佛性,是你娘亲养活不了你了吧?可你想过你娘亲为何养不活你么?”
静山不待解开屏回答,就又大声道:“你娘亲必然是慈母,是个好母亲!她农忙时下地,农闲时纺织,可辛辛苦苦劳作得来的都要交上去,留不下一点!”
说到这儿,静山好似成了这位慈母的儿子,他悲声道:“娘亲缝缝补补,省吃省喝,就盼着你将来有出息。可是呢?她还是养不活你,你还是当了和尚,娶不到好女子,连根都断了!”
解开屏目瞪口呆,他想要辩驳,静山却不让。
“你跟我说,你娘亲还在世上么?”静山大声问。
解开屏是个老实人,当即苦道:“俗家娘亲为贼人所害!”
“这就对了!”静山见解开屏说了自己想听的,他就气愤道:“你说这世道怎么这么难?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妇人,她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静山见解开屏还是不哭,连眼眶都不红,他就又问:“你娘亲生前最爱做什么?”
说完这句,静山满含期待的看着眼前的秃驴,只待这傻和尚说些什么感人话语,然后再一鼓动,必定群情汹涌。
“我俗家娘亲最爱俊美少年郎。”解开屏一五一十,并未撒谎。
静山瞪大眼睛,立即拽住解开屏,抱住解开屏的脖子,悲声朝大家伙道:“大家听到了么?他娘亲生前最爱的就是看他年轻时的少年模样!可是大家也都看到了,他现今胡子一把,还生了癞子头,妻子没寻到不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这是谁害的?”
眼见还是没人来应,静山朝静尘使了个眼色。
静尘无奈,只能袒露左臂,有气无力喊道:“官府!寺庙!”
“对!就是官府!就是寺庙!”静山吆喝了一声,放开解开屏,然后举起左手,大声道:“大家吃不上饭,饿死是死,造反也是死,不如……”
话没说完,就听一阵急促哨声。
“师弟快跑!是贼官兵!”静尘慌了神,连忙大喊。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诶哟!”静山还没说完场面话,就被静尘带着跑路。
上百人轰然而散,混杂其中的官兵和镇妖司人马立即追索而上。
这些人是为静山而来,可也知道静山是个小虾米,是以并未多加重视,没派什么高人。
可奈何静山和静尘都是没能耐的,连反抗都不敢,竟只能仓皇逃窜。
孟渊和独孤荧对视一眼,两人万万没想到还能遇到这一遭,见无人注意自己,就也赶紧跑路。
“难怪玄机子整天一副苦相!”独孤荧还不忘挖苦。
“总归是三小姐的师侄,我去帮帮他们。”孟渊是个到底念着静山和静尘的交情。
“不必了。”独孤荧却拉住孟渊,道:“有人救他们!”
说着话,独孤荧拉住孟渊继续向南。
行了数里,身后才赶来一人,正是解开屏。
“阿弥陀佛。”解开屏合十行礼,“小僧与两位施主当真有缘。”
解开屏道:“孟施主,你的两位朋友安然逃走,无需挂碍。”
“竟不知解兄入了绿林。”孟渊笑道。
“阿弥陀佛。”解开屏低头,谦虚道:“恰逢其会罢了。”
先前孟渊汇报松河府之事时,只隐瞒了解开屏一事,但是对三小姐并未隐瞒。
是以独孤荧和独孤明月都知道孟渊和解开屏的过往,还知道解开屏已脱离了青光子的掌控。
独孤荧瞥了眼解开屏,并不理会。
解开屏却是看重朋友的,他朝孟渊合十,苦口婆心道:“孟兄,你本是美玉,怎勘不破红粉骷髅之象?”
他很有道理,“独孤施主好比二七少女,方才你不听冲虚观高人之论,却频频注目,分明有了邪念!小僧以为不妥。”
“就此别过!”孟渊懒得跟解开屏废话。
“别呀!”解开屏赶紧追上,问道:“孟兄要去做什么?我看二位杀气腾腾,莫不是要行杀伐之事?”
独孤荧看向孟渊,道:“先把他杀了。”
“女施主怎杀心这么大?”解开屏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小僧早已从良!”
“任何和尚我都信不过。尤其是青光子的人!”
说到这儿,独孤荧看向孟渊,问道:“我记得他修寂灭相,且有所成?”
“小僧不过学了些打坐参禅的功夫罢了。”解开屏还谦逊的很,“施主可用得到小僧的地方?不妨说来。”
独孤荧朝孟渊点点头。
孟渊知道,荧妹这是想借解开屏之能,审问智和。
“解兄,我们特意来寻你,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孟渊道。
“孟兄,你白日才找过我,何必说这种诳语?”解开屏知道孟渊是随口瞎扯的。
“别废话!这次要你帮忙!”孟渊也不装了,“要是不帮,就还钱!”
“阿弥陀佛。”解开屏愣了下,试着问道:“什么忙?”
“帮我们擒拿一个人,再审问些话。”孟渊道。
解开屏沉思不语。
“此人曾围攻老应公。”孟渊道。
“愿为施主助力。”解开屏立即道。
也不多说,孟渊当即带上解开屏,三人一道赶路。
夜间寂静,风声竟也细微的很。
两个五品境,一个六品境,七十里路途也快的很。
宝泉寺果然是一小寺,入院就是大殿,兀自亮着长明灯,其中有一个和尚守夜。
后院是宝泉寺诸僧的住宿之处,早已不见灯光,唯有鼾声高涨。
“小僧修寂灭法相,最能克制诸般乱念,也能借机引念,宝泉寺的几位师兄已经做起了大道得展的美梦,虽雷鸣阵阵也难以醒来。”解开屏一出手,倒是省了孟渊和独孤荧这两个粗鄙武人动粗。
越过宝泉寺,行了一刻钟,便听闻泉水之声。
泉水边有一茅草房,独孤荧缓步走近,孟渊在十步后,解开屏在更远处。
“阿弥陀佛。”茅草房中有嘶哑声音传出,“施主杀气滔天,日后恐有反噬之嫌。”
“管不得日后了。”独孤荧身形娇小,动作却极快,霎时间化为一团黑光,猛然向前。
眨眼之间,黑光竟又不见,那茅草房轰然炸开。
孟渊立即跟随而上,人化飞虹,划破长夜。
就在这时,此间寂静黑夜中,竟现出汹涌炙热的佛光。
解开屏还没出手,他细细去看,却已觉出不同。三个武人斗法,其中一人凌厉无比,荧光虽细微,却难以断绝,好似是要引动世间之乱;另一人分明弱了许多,飞虹暗淡,可陡然之间,竟又有存灭之意,似要灭尽万事万物。
“这哪是擒拿索问,分明是要致人于死地!谁扛得住你俩合击?”解开屏也不傻,本还想着那茅草房中的人必无幸理,没曾想破烂的茅草房中轰然散出滔天佛光。
那佛光之中似蕴含了无穷无尽的佛理,有着无与伦比威势,似能平息山河。
“佛动山河!”解开屏立即明了,他瞪大眼睛细看,不忍错过半分。
果然,随着佛动山河使出,竟一浪接着一浪,异常汹涌。
那流荡不息的宝泉为之一停,菩提灭道之光与危荧细微之火登时无存。
“阿弥陀佛。”
轰然声响,继而平息。
烟尘散去,宝泉复流。
智和盘膝在地,口中喷涌鲜血,“竟还有同道高人,失敬失敬。”
“阿弥陀佛。”解开屏上前行礼,“不过借了两位高手出招的一息之机。若无萤火照耀,若无菩提之光,小僧早已跑路了。”
解开屏没说谎,他一贯不擅长正面斗法,跑路是跑惯了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