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吕芳所料,林十三回京这一路险象环生。
先是在运河宿迁段,官船遭遇了漕匪水鬼凿船底。
漕匪不是傻子,向来只劫民船,不劫官船。这回定是有人指使。
陈璘率领的水师袍泽水性好,人数又占优。杀水鬼十六人,俘虏十一人。
俘虏招认,是一个宿迁的豪绅花天价重金雇佣他们干下的这件事。
林十三派锦衣卫上岸,捉拿那宿迁豪绅。豪绅家竟在锦衣卫上门之前遭遇“倭寇”,全家四十八口被杀。
倭寇一直在沿海活动。怎么会深入内陆到宿迁?
明摆着有人借倭寇的幌子杀人灭口。
官船行至徐州段。又有人在岸边用佛郎机炮轰击官船。幸好炮手的射术不怎么样,炮弹打歪了。
等林十三派人上了岸,炮手已经跑得没影。
不过佛郎机炮身上铸着年月、工匠名字。林十三顺藤摸瓜查到火炮属于徐州卫的一个守御千户所。
结果上岸的锦衣卫又晚了一步,那千户所的千户、副千户、镇抚齐齐服毒自尽。
三人皆留下遗书说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把佛郎机炮卖给了一伙山匪。自知罪孽深重,自裁以谢天下。
又是一桩无头案。
官船行至济宁段,上官船送菜蔬的摆渡小舟的菜筐里竟藏着一桶火药。
被识破后,摆渡小舟上的菜贩咬了下衣襟便一命呜呼。经当地仵作验尸,查明其衣襟用鹤顶红泡过。
到了聊城还有更稀奇的。
聊城码头附近的高处,竟有人燃放宋元时的火器——神火飞鸦,妄图用神火飞鸦攻击官船。
神火飞鸦被明军弃用是有原因的,准头太差。六只飞鸦皆未命中官船。
林十三派人上岸抓人,却一无所获。
至德州时,看守白鹿的北司袍泽用绵羊试菜蔬是否有毒。绵羊吃了菜蔬一命呜呼。
送菜的德州知府衙门差役刚到岸上就“突发急病”而亡。
林十三无奈,下令今后送菜蔬上船的人,要亲口尝菜蔬证明无毒。以防有人毒害白鹿。
与此同时,南下迎白鹿的京城诸路人马也赶到了德州。
人马一共有三路。一路是提督武臣马芳率领的两千名五军营精兵。这一路是御马监派来的。
一路是北镇抚司千户刘守有率领的三百名北镇抚司袍泽。
一路是东厂提督陈洪派出的二百东厂番役。
林十三与援军的首脑们聚齐后开始议事。
林十三道:“如今咱们已到了德州。一路上险象环生。”
“敌暗我明,若从德州继续走水路回京,难免还要出岔子。”
“我看不如这样。瓦氏夫人率狼兵继续乘坐官船。五军营的两千名袍泽在两岸护卫。大张旗鼓的进京。”
“白鹿秘密下船,由锦衣卫和东厂的五百袍泽护送,改走陆路秘密进京。”
“咱们走陆路时,不投宿城池,在野地宿营。夜里在营地里多派明哨、暗哨,以防行踪暴露被偷袭。”
瓦氏夫人道:“嗯,可行。我善于打仗,但对付的都是明处的敌人。对付暗处的敌人实在是头大。兵法上说虚虚实实。干脆就如林传奉所言,一路虚,一路实。”
刘守有笑道:“林十三,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小子去了趟东南,真是长了本事。这法子可行!”
马芳道:“御马监掌印黄公公吩咐了,让我听从林传奉的命令。就按你所说,我们五军营护着空官船北上。”
林十三颔首:“有劳马帅爷,请您先去分派京营弟兄们的沿岸护卫事宜。”
马芳离开。
孙越道:“师父,我不明白。五军营有两千精兵。让他们护送咱们走陆路,不是更牢靠?”
林十三却道:“京营人多且杂。谁知道有没有人被江南那帮大族世家收买?”
“锦衣卫和东厂就不一样了。厂卫篱笆牢、铁门栓。都是自家弟兄,我信得过。”
刘守有道:“你思虑的周全。一切就按你所说吧。哦对了,陆都督让我给你送来两样东西。”
林十三问:“什么东西?”
刘守有拍了下巴掌。
一名小旗上前,他手中捧着一个红漆托盘。红漆托盘上是一件飞鱼服,一柄绣春刀。
刘守有笑道:“有旨意,升林十三为北镇抚司百户,赐飞鱼服、绣春刀!”
林十三愣在了原地。
锦衣卫的每一个袍泽都渴望有朝一日身穿飞鱼,腰佩绣春。
锦衣卫内,许多人穷尽一生追求这两件东西而不得。
十一个月前,林十三还只是没有员额的驯象所堂贴校尉。如今却成了威风凛凛的北司飞鱼。
从堂贴校尉到在册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十一个月内,林十三连升五级!
这.祖坟被雷劈了不,不能这么调侃,仔细祖宗发怒,降下什么天灾。
刘守有提醒:“林百户,换上飞鱼服吧。如今你离我这个副千户也只差了一级而已。”
林十三却道:“不!”
刘守有皱眉:“你小子烧包了?要抗旨不成?”
林十三却道:“刘千户误会了。不光我不能穿飞鱼服。所有锦衣卫、东厂袍泽都要换上老百姓的布衣。咱们得低调、秘密的进京。”
刘守有一拍手:“嗯。妙策。要么刚才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
刘守有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醋味儿。林十三如此骇人的升迁速度,哪个锦衣卫袍泽不嫉?
不过在护送白鹿进京的事上,刘守有不会有丝毫松懈。
陆炳给他下了死命令:白鹿在路途中有个闪失,你刘守有提头来见。
林十三安排好一切,当天夜里,他用一艘小舟悄悄将白鹿接到了岸上。当夜他们便出发。
黎明时分,官船也从码头起航,不过官船已成一个空诱饵。
从德州到北京有六百里。八日之后,星夜兼程的林十三等人终于来到了京郊大兴县北藏驿。
走水路进京必经过通州码头。走陆路进京则必经北藏驿。
北藏驿中有十几位四五六七品的地方官。
刘守有以锦衣卫的名义,将地方官全都赶了出去。整个北藏驿被五百厂卫袍泽围成了铁桶。
当日下晌,黄锦亲自骑着快马,带着十几个小宦、五十名大汉将军前来传旨。
黄锦见到林十三,一张胖脸笑成了橘子皮:“小猴崽子,你发达了啊!”
林十三连忙拱手:“黄公公说笑了。属下不过是侥幸立了些微功罢了。”
黄锦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微功?皇爷连夸了你三个‘好’!你升了百户,有了飞鱼服、绣春刀,这还不算。”
“皇爷说,等你护送白鹿进京,另有一份重重的赏赐!”
“就这么说吧,今后你小子在西苑能横着走。”
林十三开起了玩笑:“横着走的是螃蟹,属下若成了螃蟹,怕被太液池的金龟一口吞了当零嘴。”
黄锦笑道:“罢了,说正事儿吧。钦天监推算出了白鹿进京的良辰。明日上晌巳时正刻,你们经安定门回京。”
大明制度,武将出征走德胜门,凯旋走安定门。
黄锦又道:“皇上将率文武百官,亲自到安定门前,迎接白鹿上仙!”
林十三心中连说了三个“好家伙”!
要知道,这些年没有人能让嘉靖帝离开西苑永寿宫半步。
连每年正月到天坛祭拜天地,都是由首辅或裕王代劳。
从登基起,几十年遭遇的一次次纵火、刺杀,愣生生把嘉靖帝逼成了大明天字第一号宅男。
这番嘉靖帝竟要到安定门前迎接白鹿?破天荒了!
林十三惊道:“黄公公,皇爷对白鹿如此重视?”
黄锦颔首:“你以为呢?这可是白鹿,道家上仙!哪个成仙的仙家不是骑着白鹿飞升的?”
说完黄锦压低声音:“你小子有福啊。虽把寻鹿大功让给了胡宗宪,却有护送之功。再加上两件大军功.嘿,我都不敢想皇爷给你的那份重赏是什么。”
谈及胡宗宪,林十三连忙问:“胡抚台升了嘛?”
林十三自德州下船后走的是陆路,秘密而行。并未见到最新的邸报。
黄锦笑道:“现在要改口为胡部堂了。皇爷升他为浙直总督,领兵部左侍郎衔。”
林十三又问:“俞帅和戚将军呢?”
黄锦答:“俞帅升了浙江总兵官,戚将军升了浙江都司佥事。”
林十三长舒一口气:“不枉那么多北司袍泽死在了南行路上。”
黄锦道:“死去的北镇抚司烈士,朝廷自会重恤。”
“今夜我与你一同守在白鹿身边。明日巳时,白鹿踏进安定门,你这趟差事便圆满了。”
日暮,夕阳西下。陆绎赶到了北藏驿。与他同来的是三百名大汉将军。
林十三连忙迎接:“拜见少掌柜。”
陆绎道:“免礼。哦?黄公公也在啊。我爹怕今夜出岔子,让我带三百大汉将军护在白鹿身边。”
黄锦颔首:“嗯,一切小心为妙。走了九十九步,最后这一步得当心。”
三人进了安置白鹿的房间。陆绎对那白鹿啧啧称奇。
林十三心中暗笑:不过是一只得了白驳风的病鹿罢了。普陀岛上有的是。
陆绎道:“林十三,这次你立下了大功。升你百户,赐你飞鱼、绣春,那是明面上的赏赐。”
“我爹在暗地里还给了你一桩大赏赐。”
林十三是属磕头虫的,深谙多磕头没大错的道理。他倒头便拜:“属下何德何能,得了升官、赐服、赐刀三桩大赏,还要暗地里受赏”
陆绎却道:“行了,快起来吧。你这一趟江南之行,不但为抗倭出了力,还大大涨了咱们锦衣卫的脸面。”
“朝廷里的清流平日说咱们锦衣卫是一群只会杀人、栽赃、打闷棍、绑票的宵小。”
“这回你却向他们证明了,锦衣卫也是能够驰骋沙场、杀敌建功的好汉子!”
“就凭这一点,你便配得上一切厚赏。”
黄锦道:“陆家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陆都督到底给了他什么暗地里的赏赐?”
陆绎问林十三:“你家里开着冰窖,名曰福源号?”
林十三答:“是。”
陆绎道:“我爹说了,驯象所每夏都要用冰,今后一半儿的用冰都交给你家的冰窖。”
林十三心中狂喜!
驯象所每年用冰,耗银达三万两。一半儿便是一万五千两的生意。至少有六七千两的赚头!
这么大的生意,家里肯定要增开十倍的冰窖,这需要大量银钱周转。
嘿,这趟我从江南带回来三万两银子。无论多少口冰窖,家里都增开的起!
心中虽喜,林十三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少掌柜。据属下所知,驯象所用冰一向是鄢懋卿鄢总盐名下的牙行供给。抢了他一半儿的生意,属下恐不好做人。”
陆绎却道:“你小子放心。别的人抢走鄢懋卿的生意,鄢懋卿会找他拼命。你却不同。严家的高官们如今视你为功臣福星!”
“再说了,锦衣卫的都督姓陆。陆家想把锦衣卫的供给生意给谁做,何须看别人脸色?”
林十三拱手:“属下多谢大掌柜、少掌柜的大恩大德!”
他已经能想象的到,父亲林有牛听到这个消息,高兴的喜着脸夸他“乖儿子真有出息”的样子了。
升官又发财,还让朝廷、地方一堆高官欠了他的人情。这趟江南之行真是收获满满。
陆绎又望向孙越:“你跟你师父南下办差,血战倭寇,同样有大功劳。升你一级,做个总旗吧。”
孙越跪倒:“属下多谢少掌柜。”
孙越此番跟着林十三南行,得了林十三分的五千两程仪,又升了总旗,亦是升官又发财。更重要的是,年初他刚休了老婆。
陆绎道:“要谢就谢你师父。”
说到此,陆绎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言道:“混迹官场,最重要的是跟对人。你师父跟对了人,你跟对了你师父。”
这话看似是说给孙越的,其实实在提醒林十三:您跟的人是我们陆家父子。不是什么严嵩、罗龙文。
你这回立了功,可别飘飘然,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林十三心领神会,他拱手道:“少掌柜放心。我生是锦衣卫的人,死是锦衣卫的鬼。而锦衣卫姓陆。”
陆绎满意的点了点头:“嗯,你是聪明人。来啊,上酒菜。”
两名大汉将军提上来两个食盒,打开后斟酒布菜。
林十三有些迟疑:“少掌柜,今夜我怕.”
陆绎道:“放心。验过毒了。锦衣卫是下毒的行家,也是验毒的行家。”
且说京城之中,裕王府。
十九岁的裕王朱载坖正坐在书房的一方冰鉴前。
他的从臣徐阶、高拱、张居正恭坐在他对面。
徐阶道:“此番严党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头白鹿,以虚无缥缈的仙鬼之说蒙蔽圣听,窃取东南大权。着实可恶。”
高拱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吧徐相。胡宗宪是不是能臣?俞大猷、戚继光是不是良将?抗倭是不是大事?”
“一头白鹿,让能臣良将升了官,让抗倭有了指望。怎么就成了可恶之事?”
徐阶道:“他们可都是严嵩的人。”
裕王闭着眼,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正是咱们该反省的地方。”
片刻后,一个端庄高贵的女人走了进来。此人是裕王侧妃李氏。
李妃虽是二十出头的女流,智慧、见识却不输朝廷重臣。她一向是裕王的贤内助。
李妃步履轻盈的走进了书房:“这些年严嵩用的都是什么人?咱们用的又是些什么人?”
“严嵩用胡宗宪,镇住了东南。胡宗宪又拢住了卢镗、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名将、良将。”
“咱们呢?用了一群只会在朝堂上叽叽喳喳的乌鸦。除了台州知府谭纶,还有几个做实事的人呢?”
“难道咱们不该反省嘛?”
张居正拱手:“王妃高见。”
李妃又道:“东南是父皇的东南,朱家的东南。王爷是唯一的储君。难道胡宗宪他们为王爷打下一个安定的东南,不是好事么?”
“我怎么听王府专办秘密差事的朱希孝说,白鹿进京途中屡遭袭击?”
“徐相,那些袭击者不是你派去的吧?”
徐阶连忙道:“王妃误会了或许是江南的那些人派的,但臣愿对天发誓,臣绝对不知情。”
张居正连忙转移话题,替徐阶遮掩:“刚才王妃说到用人,这是做大事的关键。前几日东南有个人给臣送了些礼,似乎有意倒向咱们这一方。”
李妃问:“谁?”
张居正答:“新任浙江都司佥事戚继光。”
李妃颔首:“他给你送礼,你要却之不恭。替王爷笼络住他。”
戚继光给张居正送礼,是胡宗宪点拨的。
胡宗宪给戚继光讲了俞大猷的大半生:屡次有功无赏,无过被罚,功劳被冒领。虽“四为参将、六为总兵”,却也“七次屈辱,四次贬官”。
“失事停俸”、“戴罪候审”、“夺世袭”、“再夺世袭”、“着南京锦衣卫看押”.这些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贯穿了俞大猷的军旅生涯。
归根结底,是因俞大猷在朝中没有靠山。
没有靠山的地方将帅,就像是无根之源,无水之木。
我胡宗宪靠上了严党。只要严党不倒,我便护得住你戚继光。
但如果有朝一日严党倒台呢?
你戚继光是百年难遇的良将。但你想长久的为国征战,就得学会找靠山。
你去背地里巴结张居正吧。他是徐阶一方的人。巴结上张居正,你就有了徐党、裕王做靠山。
这样一来,严党得势我保你。徐党得势,张居正保你。
万无一失!
胡宗宪为心腹爱将戚继光规划好了未来。
王府书房之中,李妃又道:“白鹿进京。一来讨了父皇高兴。天下的儿子有哪个不盼着父亲高高兴兴?”
“它进京,又让忠臣良将升了官职,能更好的抗倭除寇。”
“怎么算,都对王爷有利。”
高拱和张居正频频点头:“王妃所说有理。”
“王妃的见识,真是折煞臣下。”
李妃再道:“我听朱希孝说,有个叫林十三的传奉官新近很受宠。此番白鹿回京他护送有功。他南下时,又杀倭立了军功。”
“这样的人,不能让他完全倒向严党。”
“等这个姓林的回京后,王爷需好好赏他。”
“父皇喜欢的人,王爷不能个个都当成敌人。”
裕王终于睁开了眼睛:“嗯,你说的很对。给那个传奉官赏赐的事,由冯保去办。”
高拱心中暗道:唉,什么世道啊。堂堂储君竟要去拉拢一个下贱的皇帝家奴。
一万字,好累啊。前一阵阳了,各种后遗咳嗽无力。昨天去水库边走路锻炼身体,一棵树倒了,横在路上。我看手机没注意,撞了脑袋。唉,好特么难。(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