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
岑启衡的皂靴踏碎乾清宫东偏殿的薄霜。
他身后八名亲卫怀抱陌刀,刀刃裹着的黑布却渗出暗红——半个时辰前,他们刚将慈寿宫派来的巡夜内臣沉进了金水河。
赵煦立在紫檀屏风后,听着靴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案头《范文正公奏议》摊开在“百官图”那页,朱砂圈出的“择长官”三字被烛火映得发红。
当岑启衡掀开绵帘,少年帝王突然按住他要跪的肩头:“范纯仁此刻可在西水门?”
“回陛下,已按您吩咐,以查验城防为名接入禁军左厢营。”
岑启衡瞥见御案上的《边事札子》——正是三日前被太后驳回的那份,此刻却密密麻麻批注着新的调防方案。
卯时初刻,范纯仁裹着貂裘匆匆而入。
这位年逾六旬的老臣刚跨进门槛,便被殿内森严的甲胄寒光逼得顿住脚步。
赵煦快步迎上,亲手接过他肩头的斗篷,指腹触到貂毛上未化的雪粒:“希文公当年戍守延州,可曾教过您‘先忧后乐’?”
范纯仁望着少年眼底血丝,想起先帝灵前那个倔强的孩童。
案头《范文正公年谱》摊开在“庆历新政”那章,墨迹未干的批注旁压着半截鱼符。
“老臣……”
他刚开口,赵煦已展开一卷文书,烛火照亮“青苗法改良条陈”的标题——正是他数年前被束之高阁的奏疏。
“太后前日烧了您的《时政疏》。”
赵煦的指尖划过被火燎过的纸边,“但朕让人誊抄了三份,一份在吕惠卿处,一份在章惇案头,还有……”
他突然掀开紫檀匣,露出满满一匣弹劾太后亲信的密折,“这份,朕想请您署个首名。”
更漏滴答声里,范纯仁盯着匣中范仲淹手书的《答手诏条陈十事》摹本。
那熟悉的铁画银钩间,夹着赵煦稚嫩的朱批:“希文公若在,当教朕破局之法。”
范纯仁的喉结滚动两下,袍袖扫落案头《百官公卿表》,露出底下暗藏的《皇城司布防图》——每个禁军岗哨旁,都用朱砂标着与他范氏门生故吏的关联。
“官家打算如何……”
话未说完,赵煦已将半片鱼符塞进他掌心,青铜的凉意沁入肌理。
殿外传来更夫梆子,混着远处隐约的马蹄声——那是岑启衡按计划调动的殿前司精锐。
赵煦目光扫过范纯仁腰间褪色的玉带,道:“朕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范相公教我。”
范纯仁摩挲着鱼符上斑驳的青铜锈,忽闻赵煦袖中滑落一物。
弯腰拾起时,竟是块素绢——先帝崩殂那日,小皇子攥在掌心哭出血痕的遗物,边角还留着孩童牙印。
“景祐三年,”范纯仁的声音变得发涩起来。
“先公在御史台弹劾宰相,被指‘越职言事’。
他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赵煦突然跪倒,玄色常服沾满地上霜渍:“如今朕困于九重,西北烽烟起,朝堂党争乱,太后……”
少年哽住,抬头时眼尾泛红.
“前日慈宁宫赐膳,膳碗底刻着‘垂帘乃祖宗家法’。”
话音未落,范纯仁亦是慌忙跪下,将脑袋抵在地板之上。
更漏滴到第五声,范纯仁展开《皇城司布防图》。
朱砂标记的岗哨间,他用狼毫圈出三处:“左厢营统领是老臣门生,右军虞候受先公救命之恩。”
笔尖顿在“文德殿”三字,“明日早朝,太后若再驳回边报,官家可……”
他突然将笔锋一转,在图上划出斜杠。
“将奏疏掷于丹墀,高呼‘此乃社稷安危,非后宫可裁’。”
殿外马蹄声渐近,岑启衡的甲胄已映在窗纸上。
范纯仁抓起案头《范文正公奏议》,撕下“择长官”那页覆在布防图上:“当年先公整饬吏治,靠的是‘按察使’巡边。”
他蘸墨写下“按察皇城司”六字,墨迹浸透两层纸,“老臣愿领此职,三日内查清内廷眼线。”
铜壶水尽时,赵煦将半块鱼符嵌入范纯仁掌心。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发力,攥得少年指节发白:“官家可知先公戍边时,为何总佩双刃剑?”
赵煦有些懵。
范纯仁轻声道:“刃锋向敌,剑柄向己——如今要破局,需有壮士断腕之勇。”
晨钟惊起檐下寒鸦,范纯仁踏出殿门时,见宫墙上已泛鱼肚白。
范纯仁阔步迈出乾清宫。清冷的晨雾弥漫在宫道,却丝毫未能冷却他心中那团为匡扶正统而燃烧的炽热火焰。
刚出殿门,他便瞧见自家门生、左厢营统领正候在一侧,瞧见范纯仁,那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期许与坚定,快步上前,低声问道:“恩师,可是已有定计?”
范纯仁微微颔首,沉声道:“速传我令,召集营中精锐,严守各宫门要道,不得让太后亲信随意出入。”
言罢,将手中鱼符一亮,“此乃官家信物,持之行事,万不可有失。”
统领接过鱼符,单膝跪地,领命而去,脚步匆匆,转瞬便消失在浓雾之中。
范纯仁转身,朝着文德殿旁的侍臣值房走去,那里,有他精心栽培多年的几位言官等候。
踏入值房,屋内烛火摇曳,几位言官见范纯仁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范纯仁扫视一圈众人,神色凝重道:“诸君,今日早朝,乃我等为社稷尽忠之时。
太后垂帘已久,朝堂积弊丛生,官家有志亲政,却处处受阻。
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不出,更待何时?”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那份赵煦亲批的弹劾太后亲信的奏疏,“此乃官家旨意,诸位随我联名上奏,弹劾太后党羽把持朝政、蒙蔽圣听之罪,逼迫太后撤帘归政。”
众人围拢过来,看着奏疏上赵煦刚劲有力的朱批,心中热血沸腾,纷纷拿起笔,蘸饱墨汁,庄重地在奏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范纯仁又暗中吩咐长子范正平,速去联络朝中素有忠君爱国之名的几位老臣,告知他们今日早朝的计划,恳请他们届时能挺身而出,声援官家。
范正平领命后,身披蓑衣,冒着尚未停歇的大雪,骑马穿梭于京城街巷,挨家挨户拜访。
见到老臣们,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明,言辞恳切,不少老臣听后,皆被范纯仁的忠义之举所打动,纷纷表示愿意在早朝之上,为了官家,为了大宋江山,仗义执言。
安排妥当一切,范纯仁稍作休息,养精蓄锐,以待早朝。
待天色渐明,宫城钟鼓齐鸣,宣告早朝即将开始。
范纯仁整理好衣冠,怀揣着那份凝聚着众人希望的奏疏,稳步朝着文德殿走去。
一路上,他回想起父亲范仲淹当年推行庆历新政时的果敢与坚毅,心中默念:“父亲,今日孩儿定要效仿您,为了大宋的朝堂清明,拼尽全力。”
踏入文德殿,只见殿内文武百官已整齐排列,赵煦端坐在龙椅之上,眼神中既有紧张,又透着对范纯仁的信任与期待。
范纯仁深吸一口气,他决心襄助赵煦亲政,扭转朝局,可前行之路荆棘丛生,重重挑战与困难横亘在前。
高太后垂帘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朝堂之上,太后亲信众多,从执掌机要的枢密院高官,到负责监察的御史台要员,皆对太后俯首帖耳。
像大伴梁惟简,身为太后心腹,牢牢把控着宫禁,宫禁之内全由其一手操办,使得官家的命令根本都出不了宫门。
范纯仁要想打破这一局面,从太后党羽手中夺回权力,就必须直面这些在朝中根深蒂固的势力,稍有不慎,便可能被他们联手打压,功亏一篑。
再者,变法之争遗留下的党争积弊严重。
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朝堂分裂为新旧两党,此后多年,党争不断,积怨日深。范纯仁虽心怀社稷,试图超越党争,以国家大义为重团结各方,可现实却异常残酷。
旧党成员对新党余孽成见极深,哪怕赵煦有意重新启用部分曾支持变法、颇具才能之人来革新朝政,推动西北边事应对,旧党势力也会出于党派立场极力反对。
范纯仁既要劝说旧党放下成见,又要安抚新党,让他们为赵煦所用,调和两党矛盾谈何容易,稍有差池,便可能引发朝堂新一轮的激烈冲突,使局势更加混乱。
范纯仁虽为范仲淹之子,自身也颇具威望,但在联络朝中势力时,仍遭遇诸多阻碍。
部分官员因畏惧太后权势,即便内心认同赵煦亲政的必要性,也不敢公然表态支持。
有的地方官员虽为范氏门生故吏,可在权衡自身仕途与参与这场权力博弈的风险后,态度暧昧不明,未必肯全身心投入。
更有甚者,被太后党羽威逼利诱,倒戈相向,给自己传递虚假消息,扰乱部署。
而且,时间紧迫,容不得有丝毫懈怠。
而今日之作为本就要在极短时间内,将各方势力串联起来,统一思想,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能在早朝上逼迫太后撤帘的方案,这无疑是巨大挑战。
今日之过程,任何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计划败露,不仅无法助力赵煦亲政,还可能让赵煦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甚至危及自身及支持者的性命。
文德殿内,铜鹤炉中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不知何时竟裹上了丝丝缕缕的硫磺味,无端添了几分肃杀之感。
范纯仁双手紧紧攥着边报,因用力过度,指节早已泛白,仿若要将手中这薄薄的羊皮纸嵌入掌心。
羊皮纸的边角处,暗红色的血渍赫然在目,那是戍边士卒浴血奋战时溅上的,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透着骇人的气息。
范纯仁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龙椅方向,声音虽沉稳,却难掩其中的悲怆:“启奏陛下,环庆路急报,静塞军三日前悍然攻破金明寨,守将折可寻率部殊死抵抗,力战殉国。
如今,苏逆铁骑如汹涌潮水,已直抵洛水南岸,形势危如累卵!”
他的话音刚落,垂帘之后,珠帘便如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晃动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呈上来。”高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帘后传出。
梁惟简赶紧下来接过范纯仁手中奏折,转身快速呈上。
珠帘之后,高太后身着凤纹翟衣急急起身,宽大的衣袖扫过鎏金铜钩,玉簪上的东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折可寻乃是折家儿郎,世代忠良!”
王岩叟身为谏官,性子本就刚直,此时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甩动袍袖,那绣着獬豸补子的衣袖如同一把利刃,竟将案头的印泥扫落在地,殷红的印泥在青砖上洇开,恰似一片鲜血。
他双手高高举起笏板,直指垂帘,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太后当机立断,速调泾原军星夜驰援,再命……”
“够了!”
赵煦大步流星地跨下蟠龙阶,口中喝道。
他身着玄色龙袍,靴底重重地碾过御道金砖,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
顿时百官的震动在殿内蔓延开来,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们袍角轻颤,前排官员腰间悬挂的鱼符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的叮当作响,仿佛是命运倒计时的钟声。
赵煦这一声怒吼,仿若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将王岩叟的话语截断。
他手中的黄麻奏疏被重重地拍在丹墀中央,原本清晰的“请亲政”三字,因用力过猛被压出了褶皱,字迹都显得有些模糊。
少年帝王的龙纹袍角随风飘动,扫过汉白玉螭首,他目光如炬,直视垂帘,高声怒斥:“西北烽火熊熊,燃遍边疆,百姓生灵涂炭,战士浴血沙场!
而后宫批阅的红笺之上,却满是裁撤边军的旨意,如此作为,置社稷安危于何地?置天下苍生又于何地?这,岂是祖宗家法所倡导?”
言罢,他怒不可遏,突然伸手抓起案上的青铜镇纸,用尽全身力气,轰然砸向御案。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御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震落,青铜镇纸在青砖地面上滚动了几圈,才停了下来,余音在寂静的大殿内久久回荡。
刹那间,殿内死寂一片,仿若坟茔般安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范纯仁只觉手中的玉带扣狠狠硌进掌心,生疼生疼,檀木笏板在手中也微微发烫,不知是被掌心的汗水浸湿,还是因这紧张到极点的气氛所致。
他咬咬牙,跨出班列,这一步迈得极重,朝靴竟将脚边的笏板架重重踢翻。
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三十六个象牙笏板如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有的断成两截,有的滚落在官员们的脚边。
范纯仁挺直腰杆,声若洪钟:“臣等恳请陛下亲政!”
这苍老却充满力量的喊声,在蟠龙藻井间不断回荡,仿若滚滚雷鸣。
他身后的二十三名御史,闻言齐刷刷地摘下头上的獬豸冠。
晨光从殿外透进来,洒在他们的素白发髻上,竟似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
最前排的老御史,头巾因动作过大滑落下来,露出头顶那道触目惊心的旧疤,那是他往昔为谏言而被杖责留下的印记,此刻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醒目。
高太后听闻此言,扶着龙纹金漆屏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她手腕上的东珠手串不堪重负,“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浑圆的珍珠如脱缰的野马,纷纷滚落,在丹墀上肆意滚动,有一颗正巧停在了赵煦的靴前。
高太后此时已慌了神,却仍强作镇定,扯着嗓子喊道:“岑启衡!”
她的喊声穿透三重垂帘,在殿内回响:“速带禁军清君侧,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太后!”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殿门轰然洞开。
岑启衡身披玄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因用力过猛,玄甲竟将门上的铜钉撞落数枚。
他手中的陌刀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寒光闪闪,仿若一道闪电。
他身后,三百禁军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甲叶相互撞击,发出如海浪般的声响。
他们手中长枪的红缨随风舞动,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迅速扫过廊庑。
那些试图阻拦的内臣们,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吓得惊慌失措,纷纷避让,慌乱间撞翻了一旁的鎏金宫灯,宫灯倒地,灯火熄灭,一缕缕黑烟缓缓升起。
岑启衡昂首挺胸,高声说道:“殿前司已遵陛下旨意,戍卫宫禁。”
说罢,他翻转手中的鱼符,青铜质地的鱼符与赵煦袖中滑出的半块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碰撞声清脆响亮,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仿若宣告着权力的交接。
王岩叟望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手中的谏章悄然滑落,散落在珍珠堆里。
他目光呆滞,死死盯着岑启衡腰间新换的狻猊纹佩,后颈处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猛然想起,三日前慈寿宫莫名失踪的八名内臣,可不正是负责查验禁军符印的吗?
想到此处,他只觉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稳。
高太后此时也已乱了阵脚,翟衣下摆扫过满地东珠,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身旁的女官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她头上凤冠上的九翚四凤,也随着她的颤抖而不停晃动,金箔制成的尾羽簌簌掉落,散落在地,仿佛预示着她的权势如这尾羽般,即将消逝。
“陛下春秋正盛!”范纯仁抓住时机,再次高声呼喊。
他双手高高举起笏板,直指殿外猎猎飘动的龙旗,袍袖一挥,将案头的《垂帘仪制》扫落在地。
“当年仁宗十四岁亲政,大展宏图,开创盛世;
英宗即位即裁撤后宫干政,重振朝纲!
如今陛下圣明,理应总揽乾纲,带领我大宋走向昌盛!”
他身后的御史们纷纷响应,齐声高呼,声浪如汹涌的波涛,掀得梁间蟠龙藻井的金箔如雪片般纷纷扬扬飘落,有几片正巧落在高太后那颤抖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眼神中满是惊愕与不甘。
她没有想过,她竟要以这般屈辱的方式结束她的执政,这比当年姑母曹太后被韩琦那厮强行撤帘还要屈辱,毕竟那是私下,而这却是当着朝廷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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