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府的山,大多都青翠怡人,唯独白眉山脉,自山腰往上,终年白雪皑皑,
若是俯瞰,便会觉得,这条山脉,是明江府里长出来的一条白眉毛。
乐师、商文君两人,抵达白眉山脉之时,已是黎明时分。
“老乐,刚才会议上,我算听明白了,那些祆火教的教徒,在寺庙内谋害香客,以人的腿骨当风铃,这种货色,被满门杀了,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逵山道观的狐狸们似乎没有什么过错啊,无非是化成了人形,私建了奎山道观,除了诵经、赚些香火钱之外,似乎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为何古树金钟,要将那些狐狸精怪们,一并杀光?”
行路总是无聊的,商文君询问着乐师,为什么金钟要杀狐。
在不久前的会议上,画家手里有两本箓子,一本来自逵山道观,一本来自祆火教所在的西郊寺。
这两本箓子的内容,大不一样。
逵山道观的箓子,称作《梦真录》,是那些道观的狐狸精怪每日生活起居的记录,几点起床,几点诵经、几点接待香客,接待之后,又会进行什么样的活动……
事无巨细,皆被写在箓本里,内容很温柔。
至于西郊寺祆火教的箓本,主要记载着他们为祆火神明做的祭祀。
祭祀基本上都是血祭生祠,箓本里几乎都是“今日行烈火金乌之祭,需要腿骨两副、初女心赃十枚、人肠两副……”
西郊寺,便成了生祠邪祭的窝点,被古树金钟的钟奴“风和尚”全部杀了,也再正常不过。
“你认为祆火教的那些教徒该死,那些狐狸精怪不该死?”
“是。”
商文君与乐师私下聊天,倒不用太客气,心里面想什么,那就说什么。
乐师问道:“问君,你用什么尺度,来判断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
“善恶。”
商文君说道:“善者该活,恶者该死,大恶之人,便应该千刀万剐。”
“我也像你一样,以善恶来定生死。”
乐师说道:“但古树金钟却不是这个逻辑,它判断生死的依据,并不完全按照赏善罚恶来行事。”
“金钟的逻辑是什么?”商文君问。
“天下可夺势,不可夺真。”
乐师讲道:“天下明明白白的事情,都叫势,天下藏得严严实实的事情,都叫真,
明面上的事情,被人瓜分了、争夺了,都无所谓,这便是天下可夺势,
那些藏得严严实实的事,若是掌握了,便能得知井国意志的真义,也能得知井国运转的真正奥秘,这都是真,
任何‘求真之人’,在金钟的眼里,比十恶不赦的人更加该杀。”
乐师说道:“那些狐狸的箓本,叫《梦真录》,光是这个‘真’字,便可见其端倪了。”
“原来如此。”
商文君解惑了,但又没有完全解开,说道:“那些狐狸,光是诵诵经、接待接待香客,便能知晓井国意志的真义?”
“这便是老画要我们俩人去敲打敲打喜山王的原因。”
乐师与商文君讲着话,便已经到了白眉山脉的最高峰……白骨峰。
说是白骨,只不过是这山峰有灵,怪石峭壁,竟然有人骨的模样,加上终年不化的白雪,还真有点“白骨垒山”意味。
白骨峰顶,有一道洞窟,硕大的洞窟,很多年前,便成了喜山王的道场,称为“白骨道宫”。
此时,白骨道宫内,火光盈盈,将冰冻的峰顶,都衬得暖和了一些。
乐师、商文君两人同时向洞窟之内走去,离洞口还有十来米时,齐膝深的雪里,钻出了十来只雪白狐狸。
为首的一只,眉心有一撮黑毛,像点了一枚黑痣。
“两位,能无影无踪上得此山,必然也是凡间大仙家,洞内是我家大王的道场,还请二位留步。”
狐狸举手抱拳,颇懂人间礼数,
至于他口中的“凡间大仙家”,指的也是人间香火极高之人。
乐师见白狐狸挡路,当即便去掏游神司的铜牌,验明身份后,好去道场里找喜山王。
他铜牌还没有亮出,洞窟内,便传出了一阵苍老慵懒的声音:“狐奴儿,是游神司的大人到访了。
琴师、巫女二位大人,我年纪大了,腿脚很不利索,不能亲自迎接,只得让狐奴儿接引你们进道宫了。”
狐奴儿听了喜山王的吩咐,立刻便弯腰伸爪,说道:“原来是二位大人,刚才小狐有眼不识泰山,请……”
乐师、商文君便大步的进了洞窟内。
洞窟之内,四处都是迷狐、媚狐,一只只风情万种、仪态妖娆,嘴里的啾啾狐鸣之声,似带着人间的无穷欲念,惹得商文君都有些心性不稳。
“放肆,小小狐媚,也敢在游神司前显露媚态?”
乐师领悟的是音律法则,他抬起右手,往自己的胸口击去,
铿锵的拔剑杀伐之声,被他的骨琴弹奏了出来,
杀伐之声成了杀伐之曲,使得那些迷狐、媚狐的妖娆仪姿一瞬间便荡然无存,每一只狐狸都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老态清晰可辩。
“琴大人,她们都是我这头老狐狸的女人,自打出生起,便在这洞窟里服侍着我,没怎么见过生人,不懂礼数,冲撞了二位大人,莫要见怪。”
苍老慵懒的声音,再度传出,
这个洞窟能称为道场,空间辽阔便是最显而易见的特征。
在数白米远处,有一团篝火昏黄,一个老人,蜷缩在火旁取暖,他的头低垂着,往篝火前还靠了靠,更显得死气沉沉。
乐师不再用音律去震那些狐女,只朝着老人走去。
“喜山王,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琴大人见笑了,耄耋老人一个,黄土都埋到眉毛了,谈什么风采。”
老人眉眼不睁,声音更加发散、发空。
“你可是明江阴堂之主,这般老态,怕也是故弄玄虚。”
乐师话音一落,便朝商文君点头。
商文君会意,右手甩出了巫女的无情红丝,对着喜山王的背后抽打。
红丝极其狠辣,连续抽打之下,将喜山王的后背抽出了数十道伤口,
血,汩汩流淌着,
但这还不算完,多余的红丝,探入喜山王的体内,竟然拉扯出一块金字匾额。
匾额只有巴掌大小,上书众多的蝇头小字。
这便是井国,派发给喜山王的“红顶”,有了这尊红顶,喜山王才是明江府的阴堂之主。
如今,红顶要被商文君回收,喜山王面孔上也无忧虑之色,依旧慵懒的说道:“朝廷给我的东西,自然属于朝廷的,二位大人要拿走,那便拿走,但我可得提前讲清楚,
明江府阴堂十几个,个个都是深山大寨之中的蛮子,要掌控他们,可不容易。”
他终于抬眼,瞧向了乐师,说道:“琴大人,明江洪波浩劫才过,骨老会怕是倾尽了财力,才让明江百姓好过了些,生活节奏都较为平稳,
但要是阴堂不受我的管控,外加有邪人煽动,他们要进了明江府,那老百姓的生活,可就有大委屈了,
男人女人得四处逃命,娃娃连米汤都喝不上,四处都是难民,四处都是大灾大难,火光盈天,骨老会在短时间内,还有多余的财力来平息这场灾祸?”
“你在威胁我?”
乐师盘腿坐在喜山王对面,一字一顿的说道。
“哪里敢啊,我不过就是朝廷养的一条野犬罢了,这枚匾额,便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狗链子。”
喜山王不顾背脊的疼痛,拿过篝火前的两壶酒,递给乐师一壶,说道:“山上作风粗犷,比不得明江府里锦衣玉食,没有精致器皿,拿着酒瓶直接喝吧。”
乐师接过酒,拔了木塞,喝了一大口后,说道:“喜山王,你是醒目的人,若不是醒目,明江府的阴堂之主,轮不到你来当,
既然醒目,那我便要劝你一句……修香火便修香火、管理阴堂便管理阴堂,权力,给你了,香火神道,也对你们狐族开放,明江府城内外,都不禁足你们狐族自由,
该给的都给了,你领着你们族人,好好享受便是,但不该碰的,不要碰。”
乐师说到此处,伸出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逵”字,说道:“逵山道观里的狐,都被古树金钟杀了,它们为何而死,你自己心里明白。”
“那我还真不明白。”
喜山王望着温吞的火,说道:“不过是些小狐狸罢了,一心向道,在逵山建了个道观,攒些香火,没害过人,没杀过生,只是诵经、参道、接引香客,凭什么就该死呢?”
“凭你们狐族想触碰井国真相。”
乐师说道:“井国的隐秘,与香火一般,都是硬通货,但有些隐秘,是意志分配出来的,这些隐秘从苛刻的角度来讲,并不算真相的一部分,
有些隐秘,井国意志不会去分配,没有人可以去触碰它们,
你建的那所道观,模仿的是溪谷道观,溪谷道观,是道门鼻祖之一,论神妙处,更胜如今的天下第一观——天眼观,
模仿溪谷道观,妄图从这份模仿里,触碰真正的井国真相,喜山王,你这一手,若不是被古树金钟看穿了,只怕那表面善良的狐狸们,会欺骗明江府所有人的眼睛。”
商文君听到此处,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古树金钟会将“逵山道观”里的狐狸,当作杀伐对象。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逵山道观,上临溪泉,下坐川谷,不讲荣辱,安分自然,不讲雌雄,安顺接引香客,瞧起来平常,却暗合道观天理,
原来,其本质,竟是在模仿‘溪谷道观’。”
“逵山道观”,是对道观鼻祖的精妙模仿,画家以空间法则入了观中,思考了许久之后,才将它与溪谷道观联系上的,也才明白为什么古树金钟会杀掉那么多的狐狸。
乐师又说道:“天下可夺势也,天下不可夺真,喜山王,好好修你的香火神道,若真修出了名堂,位列仙班,也是桩美谈,胡门引你为骄傲,但若执迷不悟,布下种种暗手,妄图‘夺真’,小心身消道殒。”
“你们杀的那些狐狸,可都是善良的好狐狸呀。”
“它们善良是不假,但若不是受了你的指使,他们会去建道观吗?
若不是你喜山王这个野心家,企图夺真,他们又怎会殒命逵山?”
乐师再次警告道:“安分一点,再安分一点,你的红顶,我们随时都能摘去,至于你说摘了你的红顶,明江府会受到阴堂的冲击,导致生灵涂炭?
喜山王,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如今的明江府,已经不是以前的明江府了。”
“无非是古树金钟苏醒罢了。”
“古树金钟苏醒,固然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但明江府如今真正的王牌,是小先生。”
乐师抱着圈,朝着东面拱了拱手,说道:“有小先生在,三尊神明级卷起洪波,没有讨到好处,
佛国人要祸乱明江,不但没有得逞,还被小先生的山河图,将宝山寺内的和尚,杀了个精光,
佛国人、神明级,小先生都能轻易化解,你们深山大寨那些阴堂要举旗攻进明江府?先想想肩膀上那颗脑袋能不能保得住吧。”
乐师说完,再次给商文君打了个眼色,无情红丝收起,金色的匾额,撞进了喜山王的身体之中。
这一撞,喜山王便被撞倒在地,撞得口吐鲜血,只好哆嗦着嘴唇,说道:“小老儿,恭送二位大人。”
“好自为之。”
乐师、商文君两人大步离开。
等两人出了洞窟,喜山王则重重的叹了口气,重新坐了起来,抹掉了嘴唇上的血,目光从慈和变得阴冷。
刚才的会面之中,喜山王的道行,是三人里最高的。
乐师在吸收了圣子圣女的香火之后,成功进入坐八望九的境界里。
商文君则差了许多,还差一线,才能进入八炷香。
但喜山王,不但是坐八望九的香火,而且如黄禧所说,在坐八望九这个层次里,喜山王的战力很是靠前。
若是他稍微施力抵抗,并不会被商文君用金匾撞得如此狼狈。
但他不敢抵抗。
人间有一种东西,是他无论多高的香火,也比之不上的,叫做“权力”。
“权力对每一个人都不平等,对我们狐族更不平等。”
“什么时候,权力能全部落在我们狐族的头上?”
不知何时,狐奴儿已经进来,挤到了喜山王的身边,拿着脑袋,蹭着喜山王,想要安慰安慰刚才备受打击的老狐王。
喜山王却抚摸狐奴儿,说道:“这方大陆曾经有很多名字,叫古佛之国、叫大道神国、也叫香火神朝,你说它什么时候能改个名,就叫狐国?”
……
东市街,净仪铺内,
云子良一边瞧着《祆火通真箓》,一边瞧着白虎爪,对比了良久后,才说道:“这祆火教的本事,真特娘的大,竟然挖掘出了一部分井国真相。”
彭升听到此处,也有些惊讶,问道:“未曾分配过的真相?”
“嗯。”
云子良点头,说道:“这枚白虎爪便是真相之中的一种。”
周玄听云子良老是在讲“真相”,“真相”指代着什么?
“井国是有意志的,现在称呼祂为井国意志,以前则称呼「无上意志」。”
“无上意志诞生了天与地、山与水、云与月,也诞生了祖树、天尊、天神,
天尊创立了香火神道,天神掌控了九条法则,空间、时空等诸多天神级,又创建了更多的物事……
但无论如何创造,实际上都是对「无上意志」的生命奥秘的一种领悟。”
云子良说到此处,翘起了二郎腿,说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演,天底下的神秘学者便认为,这种领悟,并非真正的领悟,而是一种分配,
打个比方,你周玄忽然领悟了梦境法则,瞧起来是你自己想的、领悟的,但根源则是——无上意志愿意让你领悟梦境法则,是他分配给你的。”
“目前井国流通的诸多隐秘,都是无上意志分配出来的。”
云子良又说:“既然有分配的,那就一定有没分配的真相,这一部分没有分配的真相,才是井国至宝,同时,也是修行者的禁地,是井国守护的重中之重。”
“祆火教,利用极其恐怖的生祠、仪式,已经触碰到了这部分真相了,并且挖掘出了不少,所以记录他们的箓本,才会取名为《祆火通真箓》,
这箓本里的,追踪不到祆火教的大人物和重要线索,却教你怎么使用祆火教挖掘出来的极小一部分的「意志奥秘」。”
云子良直接给这本箓子,下了判断。
彭升说道:“天下可夺势,不可夺真,使用这部分「真相」,怕是要惹很大的麻烦。”
“惹什么麻烦?这「真相」是祆火教挖掘出来,出什么事,背锅的也是祆火教,跟咱玄子有什么关系。”
“老云,你意思是,这本箓子,用它来找出祆火教,怕是不太现实……”
“香火道士都没找到祆火教的踪迹呢,天上神明能有什么招?”
云子良把《祆火通真箓》递还给了周玄,说道:“把他当本修行箓子,没事就看看,比如说白虎爪这一篇,专门提及到了「魍魉空间」,也就是使用空间法则之后的那一层空间,
别的不敢说,你瞧画家靠着空间法则,来无影去无踪的,但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层空间叫什么,这层空间又因何而存在,
这些真相,箓子上都有写……”
云子良说到此处,又叹着气,说:“三百年前,我是人间九炷香,都挡不住祆火教……现在看,这祆火教怕是真有点恐怖,光是记录在册的,便有数量可观的「意志真相」,
没有记录在册的,有多少真相,还是个未知数呢。”
一个专门触碰真相,甚至敢于斩杀天神、人间九炷香的组织教会,来头过于深远。
周玄拿过箓子,又翻找了起来。
“你不好好研究白虎爪,又翻些啥?”云子良问。
“我好像记得里头记载了行刑逼供的好法子……我明儿个,要给三头石佛用上呢……”周玄悠悠说道。(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