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仁坊在长安东市西南角,往北隔宜阳坊便是平康坊,平康坊西便是务本坊。
务本坊便是国子监的所在。
从亲仁坊西面能偶尔从国子监溜出来的士子。
“吱呀”一声,一身灰色长袍的卢照邻从一座小院里走了出来,关上了院门。
院子并不大,位于亲仁坊东南角落里。
这里能够看到东市,看到平康坊,到了街西面,又能够看到国子监。
位置足够好,但又足够冷清。
居住在这里的,多是长安本地人,还有一些到东市经商的客商,以及稍微有些家资的国子监学子。
……
卢照邻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是酉时末了,天色已经昏暗,距离宵禁还有两刻钟。
卢照邻快步的朝着街尾的一家饭肆走去,神色有些匆忙。
他一个人住在亲仁坊,虽然合心意,但没有家人照顾,不会做饭的他,里外着实有些为难。
但没有办法,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卢照邻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接连错过大唐两位公主,虽然人们看着他家世的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抬眼之间,却已经满是对他的议论。
卢照邻神色苦涩,皇帝明明很看好他,但他却因为迟疑,而断绝了自己的前途,不然……
卢照邻摇摇头,步行之间,他已经来到了饭肆之外。
里面坐着的,多是一些来自外地的举子。
卢照邻虽然名声不小,但说实话,见过他本人的人并不多。
只要他不是去往那些王公贵族的宴席,见到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弟,被人认出来的机会并不大。
即便是偶尔有人看他脸熟,但也绝对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卢照邻,竟然落魄成这个样子。
卢照邻缩在角落里,一碗粥,一只囊,一碟小菜,一壶酒。
满脸胡须的他,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生活。
他之所以还留在长安,便是为了下个月的科举。
这一年来,他潜心读书,为的就是科举。
虽然有着公主之事,但他卢照邻好歹出身范阳卢氏,只要他考到了进士的水准,那么谁也罢黜不了他。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桌案上,两个喝着劣酒醉醺醺的士子的声音传入到了卢照邻耳中。
“祁兄,你这是怎么了,晋阳豪富之家,怎么还来这种地方?”
“还能怎样,钱都快花光了。”
“花光了?你老兄莫不是赎了哪家的花魁娘子,然后将家里给的钱全部都花光了不成?”
“哪里有什么花魁,不过倒真的是见了一位大人物,花了五百贯,这下子科举有名了。”
卢照邻平静的从两人身侧而过,这种被人欺哄的最后倾家荡产的事情,每年科举都会发生。
就在卢照邻走过的一瞬间,声音再度传来。
“什么大人物啊,五百贯,你老兄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没有,是安德郡公!”
卢照邻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认识安德郡公,你老兄确定没有认错?”
“没有,我家叔父当年参加过晋王大婚,我那时就在身侧,所以远远的见过安德郡公。”那人突然侧身看了卢照邻一眼,卢照邻这个时候,已经大踏步的向外面走去。
“来,喝酒喝酒!”
“喝酒!”
……
走出店外,卢照邻不知不觉中,已经浑身冰寒。
今年的科举,他是志在必得的。
以他的水准,中举不难。
问题是因为公主的事情,他的名次不会太高,甚至可能是在尾巴上几名。
然而,如果科举舞弊……
是的,科举舞弊。
卢照邻真的难以想象,一旦科举舞弊,有那么一些人挤到了他的前面。
那么他卢照邻,必然会被这些人挤掉。
想到这一点,卢照邻只感觉一阵的毛骨悚然。
科举是他这一辈唯一的出路了,如果这条路今年被人堵死,那么明年呢?
他本身就不被皇帝所喜,仕途坎坷,若是再耽搁几年,一辈子就都毁了。
但是……
这件事情太严重了。
因为他涉及了吏部尚书杨师道。
卢照邻虽然刚刚只听了几个字,但当那人说出安德郡公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安德郡公上一次被从吏部尚书罢免,就是因为他耳根子太软,听了家人的话,导致朝中吏治出了问题。
如今,又是他家人的事情。
卢照邻抬起头。
耳边暮鼓之声停歇,远处坊门已闭。
他要弄清楚,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
“安德郡公,科举舞弊?”监察御史卢谞站在自己书房,满脸惊愕对看着卢照邻:“九郎,你确定?”
“花了五百贯,见了安德郡公一面。”卢照邻点点头,说道:“兄长,以如今的科举制,已经足够保证中举了。”
“这下麻烦了。”卢谞忍不住的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道:“先帝去年病逝,今年天地革新,科举对陛下意义极大,若真出了问题,是要死人的。”
卢照邻轻轻点头。
卢谞停下脚步,看向卢照邻:“九郎,你怎么想,若是你只想保证自己的进士之位,为兄可以去找安德郡公为你说话。”
卢照邻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陛下当年之所以愿意让九郎为公主驸马,虽然九郎错过了,但终究根本,是我卢家忠贞所致,若是如今蝇营狗苟,我卢家子弟,忠贞之名还在吗?”
“唉!”卢谞轻叹一声,然后又不由得苦笑起来:“若真是如此,你就不应该还找为兄啊,你应该去找五叔,他现在是尚书右丞,这种事情,应该由他上奏陛下的,”
卢照邻看着卢谞,轻声道:“兄长,只有九郎道听途说的一句话,找五叔真的合适吗?”
卢谞是卢承庆的独子,但卢承庆还有七个弟弟,其中老五卢承业,便是尚书右丞。
听到卢照邻这么说,卢谞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卢谞抬头看向卢照邻道:“很好,你没有昏了头,若是此事找了五叔,便是最后弄到了真凭实据,五叔也只能走正途上奏陛下,那么此事便会成为我范阳卢氏和弘农杨氏的全面开战。”
卢照邻点点头,叹声道:“九郎明白,此事若是真的宣扬天下,恐怕对陛下也不利。”
先帝病逝还没有一年,皇帝主持的科举就出了大篓子,便是皇帝自己,脸上也不会好看。
“此事需要谨慎处理啊!”卢谞抬头,说道:“此事便是为兄处理,想要让陛下知晓,还是一样需要通报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职责所需,也需要上奏通报陛下,事情一样小不了。”
卢谞其实并不担心证据的问题。
事情都被卢照邻听见了,说明这件事情不小,牵涉的人足够多,只要查就都能查出来。
至于说杨师道为什么做这种事情,范阳卢氏也是世家大族,弘农杨氏心底在想什么,他们清楚的很。
那五百贯实际上不是什么买通名额的钱,不过是一个投名状罢了。
能够出现在李治婚礼上的人,又哪里是什么一般的人家。
当然,杨师道可能不知道这种事情,而那样的人家,能够获得荫封的,也不过是寥寥一两人而已,更多的人,还是要靠科举走上仕途。
毕竟从先帝到皇帝,对科举的重视越来越高。
“所以,这件事情需要悄无声息的结束。”卢谞抬头直直的看向卢照邻,道:“所以此事需通过隐私渠道告诉陛下。”
看到卢谞看自己的目光,卢照邻皱眉头道:“怎么了?”
“九郎,你直接叩阙去吧。”卢谞看到卢照邻愕然,赶紧解释道:“虽然你自觉陛下对你没有什么好感,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陛下对你依旧欣赏,正是因为陛下的默许,所以,你才能有机会参加这次科举。
所以,九郎,你直接叩阙谢恩,然后将此事私下告知陛下。”
“兄长,若你不是自己人,九郎真的以为你要害九郎。”卢照邻看了卢谞一眼,摇头道:“不过兄长的好意,九郎心领了,陛下如今只是默认,九郎还是不要蹬鼻子上脸的好。”
“那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卢谞整个人严肃起来。
“告诉陛下,让陛下能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处理一切。”卢照邻抬头,道:“阿兄,这是你刚才的话。”
“好吧!”卢谞沉吟下来,说道:“这件事情,想要通过隐私渠道告诉陛下,而中间知道的人又不能因为自身职责的原因,上书弹劾,将事情公开化,这样的人,满朝上下,也只有几个。”
“谁?”卢照邻有些好奇的问道。
“工部尚书长孙祥,左千牛卫将军李安俨,右千牛卫中郎将丘神勣,给事中李义府和给事中许敬宗。”卢谞摇头,说道:“其他如戴至德,窦玄德,刘仁轨这些人,虽然一样能轻松接触陛下,但事关科举,他们不会不做声的。”
“工部尚书接触不到,左千牛卫将军也是一样,丘神勣去了黔州,那么就剩下李义府和许敬宗了。”卢照邻抬头,说道:“这两人的名声都不怎么好啊!”
“只有不爱惜自己名声的,才会更加全心的对待陛下,因为他们只有陛下。”卢谞淡淡的摇头,说道:“许敬宗出身杭州,和江南世族勾连太深,而李义府出身瀛洲,是河北自己人,就找李义府吧。”
“好。”卢照邻点头,说道:“愚弟自己去吧,去年的时候,愚弟和李义府见过几面,陛下的心思,他最清楚。”
“小心些。”卢谞点点头。
“告辞,兄长!”
……
站在窗户前,外面雨打芭蕉。
卢谞轻叹一声:“这件事情,九郎真的是无意碰到的吗,是谁在做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