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土路着实难走。
积雪被车轮碾压牲口蹄子踩踏成了烂泥窝子,小货车晃悠晃悠的往前开,时不时就有泥水溅出来,有时候还能溅到挡风玻璃上。
司机偶尔得下车擦玻璃,然后路途颠簸容易出问题。
期间车子还抛锚了一次,还好司机懂修车,捣鼓一阵后说道:“小问题,换个化油器行了。”
钱进给司机递了一支烟,服了:“这年头开车真不容易。”
司机摘下手套抽烟,说道:“对啊,老百姓是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反正钱大队你理解我意思就行了。”
“当司机是好,待遇好,可夏天热冬天冷,指不定啥时候车子把你撂下了。”
“今天这还行,出了小问题,而且你带了个兄弟在我身边我心里有谱。”
“像10月份车子半夜把我撂山路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时吓死我了,要是有劫道的出来我这会坟头草都得长出来了。”
一路聊着天,车子到了红星公社来到铁匠铺前。
下雪不冷化雪冷。
今天寒风呼呼的,钱进裹紧军大衣,拎起两桶高度酒下车。
酒桶上挂着供销社的标价签,六毛五一斤,要副食品票。
另外他大衣兜里还掖着两罐子烫伤膏,全是铁匠们需求的硬货。
烫伤膏罐子上也贴了标价签,六块钱。
此时铁匠铺的烟囱在疯狂冒烟,里面肯定在忙活。
推开门一看,铁匠铺里头人不少,二十多号人正蹲在里面热烈的聊着天。
其中黄老铁佝偻着腰往炉膛里添焦炭,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上。
哑巴突然抬头看到了钱进,从风箱后站起来啊啊叫着指向窗外,手里锻到一半的铁钳还冒着热气。
铁匠们全放下手头的活计围向屋门:
“领导今天道路不好走,你怎么来了?”
“快过来烤烤手、二蛋子你滚一边去,让领导烤烤火。”
“哎哑巴,给领导倒杯水,别朝着那块破铜烂铁使劲了。”
本来或蹲或坐的汉子们全站起来,略有拘谨的看向钱进这位领导。
钱进友好的冲他们点头,问道:“都在烤火呢?”
黄老铁笑道:“对,天一冷俺这个地方就热闹了,这帮人最精了,夏天不带来的,冬天不带走的,哈哈。”
铁匠铺里头确实暖和,屋檐下的冰棱已经融化的差不多,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
钱进放下烈酒又递给黄老铁烫伤膏:
“上次看你们身上烫伤地方不少,我托朋友买了点烫伤膏,以后再烫着了赶紧用雪降温,最后抹上这个药膏有奇效。”
黄老铁挠挠下巴嘿嘿笑:“我们皮厚肉糙的不怕烫,领导你看看你,每次来都给我们带着惊喜。”
蔡老六看着色泽黄润黏稠的烫伤膏,喉结忍不住滚动。
这汉子去年秋天淬火时燎了半条胳膊,全靠用土方子采了草药敷着才没烂透。
黄老铁用指甲抠开锡封闻了闻:“这是什么材料的?闻着还有股子凉丝丝的味儿呢,领导,怕是又用了不少药票吧?”
钱进听他声音像是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炭,声带跟灼烧过一样有些嘶哑:
“嗓子怎么了?”
蔡老六擦着手说:“上火了,他怕给你打的小车达不到你目标,上火的厉害。”
钱进说道:“嗨哟,用不着这样,这事慢慢来嘛。”
黄老铁沙哑着说:“那不行,必须得给领导正儿八经的打出好物件来。”
“咱上趟去市里头又吃又喝又买的,全仗着领导了,哪怕不考虑以前的感情,仅仅凭这一趟请客也得给领导打出好物件!”
老狗嘻嘻笑道:“上次我们去城里,回来以后成公社名人了。”
“哑巴那个嫂子天天跟个喇叭似的,把去百货大楼怎么买到便宜东西、去国营饭店怎么吃到荤菜来来回回得说了一百八十遍!”
哑巴咧嘴笑,双手放在嘴上展开作喇叭姿态。
他哥哥也在取暖的人群里,见此急忙赶说:“老狗你别光说我媳妇,你媳妇说的就少了?”
“咱当初坐车回来还没下车,那可是你媳妇在车上就嚷嚷起来了呀!”
有人好奇的问:“领导,你们在市里头天天去国营饭店下馆子吗?”
钱进哑然失笑:“那怎么可能?都是有朋友亲戚去了才能吃的。”
铁匠们拖家带口去市里的事情在公社历史上绝无仅有。
逛百货大楼买到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进电影院看今年刚出的电影。
去国营饭店吃大肘子、炸肉、烧鸡。
住招待所还把哑巴给招待进去了。
这些事在整个公社算得上新闻,黄老铁给钱进介绍说,一直到现在他们都在铁匠铺里谈论这话题:
“准能谈到正月呢!”
钱进笑道:“好,到了正月再去城里一趟,回来谈到八月十五。”
铁匠们纷纷摇头却没有出声拒绝的。
无他。
这次去城里一趟太舒服了。
多年来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家里人没跟着过上好日子,在城里时候跟上天了一样。
实在太有诱惑力。
钱进以真心对他们,他们同样以真心对钱进。
小车已打好了。
钱进准备去看看小车的情况。
哑巴指向屋子里头。
黄老铁立马进去搬出个小铁盒子。
铁匠铺里的汉子们纷纷好奇的凑上来,有人解释说:
“前两天就看见这个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帮铁匠碰都不让我们碰。”
“这珍贵东西能叫你们碰吗?”老狗用袖口反复擦拭铁盒盖板,露出底下暗红的五角星漆印。
黄老铁从贴胸口袋掏出钥匙,铜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咔嗒声格外清脆。
“这是给弟妹的,上次弟妹没少忙活,你俩是不是今年要结婚?我们穷汉子没啥好东西,给弟妹打了套这个。”黄老铁掀开箱盖,钱进就看到了一抹银光。
里面铺着块棉布,上头有银色的首饰。
手镯,簪子,耳环,戒指,竟然是一套银首饰。
让钱进感到惊奇的是,这套银首饰做的相当精美,尤其是那个簪子,通体纯银,顶头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钱进拿出来簪子看,入手冰凉温润,花朵立体、精巧别致,很有东方的优雅古韵。
他愕然看向黄老铁:“这太珍贵了吧?”
即使国家不允许私下交易,可黄金白银的珍贵属性早就烙进了百姓的骨子里,大家都知道这两样东西值钱。
蔡老六从旁边蹦跶起来,表现的很积极:“领导,这银饰你要是不收,我们哥几个现在就把它熔了……”
他抄起火钳作势要往炉膛送,被哑巴死死抱住后腰。
炉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皮影戏。
钱进愕然:“不是,我没说我不收啊,你们瞎着急什么?”
蔡老六推开哑巴嘿嘿笑:“我故意开玩笑呢。”
黄老铁指向哑巴说:
“你搞笑你自己搞,瞧你把哑巴搞的。”
“领导你想不到吧?这是哑巴的手艺,所以哑巴刚才一听老六要练了他才那么着急。”
哑巴的哥哥傲然说:“我家里祖上三代是银匠,我爷爷和我爹以前握的可不是这样的铁锤,握的都是精巧的小铜锤。”
“哑巴干铁匠,说句戏曲里的话,这叫辱没门楣。”
铁匠里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老程来了一句:
“你可得了吧,金匠银匠都是以前伺候官老爷地主太太的行当,现在我们铁匠服务人民、建设社会主义,这才是人民的工作。”
黄老铁补充说:“早年公社铁匠铺刚成立的时候,还想着把玉楼叫来上班,结果玉楼宁愿去养牲口也不来,就把他弟弟哑巴叫来了。”
玉楼便是哑巴的哥哥,大名陈玉楼,一个相当文雅的名字。
钱进问道:“玉楼哥你现在还能打这个银饰吗?”
陈玉楼想要逞强一把,结果黄老铁作势要递给他锤头。
见此他便悻悻然的说:
“我、我这手艺多少年没捡起来了,肯定发挥的不行,要是搁我以前跟我爹走街串巷时候,我能给弟妹打造一套12花神银步摇!”
钱进感兴趣的问:“12花神银步摇是什么?”
陈玉楼指着他手里的簪子说:“这就是个步摇,你媳妇戴正好看。”
“这是牡丹花步摇,牡丹花是四月花神,还有一月花神兰花二月花神梅花什么的……”
钱进听后大开眼界:“原来如此,但哑巴的手艺还是很好的,这个牡丹花步摇看起来真漂亮。”
陈玉楼轻蔑一笑想说什么,挠挠头不说了,只是最后嘀咕一句:
“我弟的天赋真没得说,他要是还能当银匠肯定厉害,可惜了,最后只能当铁匠伺候锄头铁锨爬犁这些东西了。”
人群里一个汉子说:“不是要去城里头的招待所了吗?到时候去了就能伺候城里人了。”
“别守着领导瞎说,那叫为人民服务。”黄老铁呵斥他。
汉子缩了缩脑袋,藏进人群里嘿嘿不语。
陈玉楼有些担心:“领导,他一个哑巴真能进招待所?是不是进去几天给人家帮帮忙,然后就得回来?”
确实是这样。
但钱进含糊的表态:“我尽量找找人托托关系,看看能不能把他安排在里面。”
陈玉楼听了这话不再言语,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棉鞋上的破口不知道思索些什么。
蔡老六和老狗把小推车推了出来。
钱进精神一振。
平板拖车,防护栏拖车,折叠式推拉车,还有最难的八轮拉车也就是折叠轮拉车。
四款车子都做出来了,而且铁匠们估计加班加点了,这些日子来一共做出两套十辆车子来,其中平板拖车工艺简单做的多,做了四辆。
这些车跟钱进印象里大差不差。
差别主要在于轮子大小不一样。
他印象里的未来推车和拖车都是小轮胎,林海没有给他找到小轮胎的供应处,便给铁匠们供应了一些十寸和十二寸的充气轮胎。
但这样更好。
因为他看到的是老百姓用的生活小车,在港口要干活小轮胎没有用,动不动会被卡住,还是得需要大一些的轮胎才行。
平板拖车解构最简单。
就是用细长铁板铸造出个骨架来,铺上实木木板,安装上轮胎和横竖把手即可。
未来骨架都是焊接的,简单快捷。
铁匠们却是硬生生铸造出来的一体生铁骨架,更结实更耐用更抗造。
钱进推着车子试了试,嗯,这比当下的小推车可好用多了。
调头方便并且更容易发力,如果车上东西多,可以用肚子顶着车把手往前推。
铁匠们等着他点评,跟小学生似的眼巴巴的看着他。
钱进挨个车子试了试,心花怒放:“各位老哥,咱国营饭店的肘子没白吃,这车子做的真好!”
“没话说了,我回去跟领导请示,争取跟你们单位联动起来,后头咱就造这个给我们搬运队使用,到时候我们单位补贴你们工资。”
“等到了正月里,我一定叫你们有钱再去百货大楼逛一圈,这次咱不买瑕疵布、饼干渣,咱买好布好饼干。”
听到这话铁匠们轰然起了兴致:“好啊!”
“领导你满意就行,不枉我们老哥几个天天干到半夜一两点。”
“正月还能进城最好不过,但咱不买好布什么的,瑕疵布最好不过,不用票还便宜,回来真好,人人都羡慕!”
钱进今天是来工作的,既然小车已经造好了,他招呼铁匠们帮忙,大家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子给搬到了车斗里。
汽车发动准备回程。
黄老铁推了哑巴一把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跟着领导去城里吧。”
“最好别回来了,我们这里以后不欢迎你啦。”老狗上去使劲对哑巴喊。
哑巴搓搓手冲他们比划,几个铁匠纷纷往外推他:“领导都说了,能把你留在城里。”
“你待城里行了,你待城里正月里哥们去城里还有地方落个脚。”
“去吧、去吧,去了好好干,不会说话带个本子,写下来跟人家看,怎么也得想办法留下。”
听着哥哥们满怀期待的叮嘱,哑巴眼圈有些泛红。
陈玉楼领着哑巴回家收拾顺便拿换洗衣服,他给钱进使了个眼色:“领导一起来家里坐坐。”
钱进跟上去说道:“怎么了?你怕你弟弟不会说话在城里被人欺负了?”
陈玉楼挠挠脖子说:“不是,领导,你跟我弟弟挺熟悉的了,是吧?”
“你知道他是个啥人,长的不丑、身板不赖,家里什么坏了都能修,自己还会缝缝补补,他是个多面手,学什么会什么。”
“可就因为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结果他现在三十二了,在乡下都找不到个媳妇。”
钱进叹气。
哑巴确实是个利索人。
陈玉楼说道:“他要是能在城里上班、要是吃上商品粮,领导你说,我在公社哪个生产队给他寻摸个媳妇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我不瞒着你,我爹娘临走之前最挂念的就是哑巴的婚姻大事,他们怕哑巴孤寡一辈子,到老了病了躺在床上连口热水喝不上,到时候饿死都有可能啊!”
钱进迟疑的说:“这应该没问题吧?能嫁进城里去吃商品粮,这是不少姑娘家梦寐以求的事。”
这年头确实如此。
为了能嫁到城里去,很多乡下姑娘根本不在乎贫贱残疾。
其实钱进身边要是有合适的姑娘他愿意介绍给哑巴,哑巴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方面没得说。
在他看来两人结婚后是过日子的,最重要的就是能家庭和睦、夫妻和谐。
陈玉楼一跺脚,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领导,多少年了,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怎么照顾过弟弟,这次无论如何要帮衬弟弟一把。”
“我刚才跟你说的十二花神银步摇,其实我家里就有,是我爷爷和我爹解放前用攒的碎银打造出来的,我拿给你看看怎么样。”
回到家里他锁了门,从屋里砖地上撬起一块砖来,从里面搬出来个小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几乎褪色的红绒布,然后上面整整齐齐插了两层十二支银步摇。
陈玉楼介绍:“我爷爷最拿手的就是打造银步摇,刚才黄老铁他们没说错,他那时候专门给当官的、有钱的打造这东西,价值可不便宜。”
“我听我爹说,那会我家里日子过的可好了。”
“他打造的银步摇里,最有名的就是十二花神一整套!”
这套银步摇是有文化背景的:
中国素来有百花传说,民间有花神节这个节日,然后皇家给农历十二个月份各封了一个花神,一年四季,百花枯荣,生生不息。
陈玉楼小心的拿出银步摇给钱进看:“这是桃花,桃花醉酒。”
“这是杏花,杏花闭月。”
“还有荷花,浣纱沉鱼。”
“你看看这个,这花你不认识了吧?是山茶花,山茶花落雁!”
保存完好没有被氧化的银步摇躺在绒布上,每一朵都仿造花枝而锻造,顶头开花,花瓣层层叠叠,花蕊里有红珠子、黄珠子泛着柔和的光。
“它们用的是俺家祖传的累丝手艺,银料全是苗家烂银,你摸摸这手感,你看看这工艺,跟哑巴做的能一样?”他把盒子递给钱进。
钱进感觉喉头堵了团热炭。
这一套银步摇即使并非古董文物,应当也价值不菲。
他抚摸牡丹花银步摇,跟他已经收起来的那一支简直天壤之别!
这支牡丹花银步摇是有金黄花蕊的,陈玉楼指着说:
“花蕊是用田黄石雕琢的,它最昂贵了,你听没听说过黄金易得,田黄难求这句话?它说的就是田黄石。”
“我爷爷用田黄石雕琢花蕊,然后用银片咬住固定,我爹跟我说,这本来是个大军阀订做了要讨好姨太太的东西呢。”
他又拿起一支梅花指着红色花蕊说:“这用的是深海里头的红珊瑚,你看看这个红色,是不是很漂亮?”
钱进点头。
温润有光泽,美不胜收。
他感叹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家里藏着这样一套宝贝。”
陈玉楼说道:“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这是我家传家宝。”
“本来按我爷爷的意思,只有家里头碰上大难了才能卖掉换钱解决大难,结果你也知道,咱的新中国成立了,这东西不能拿出去乱买卖。”
“可我觉得送礼肯定没问题,领导你知道它们的价值,我送给你!”
“这使不得。”钱进往后连退两步,军大衣都扫落了挂在墙上的铁钳,“这可是你们家里压箱底的宝贝了。”
陈玉楼有些感伤的说:“我也有点舍不得,我还想着传给我家大年继续当传家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可还是回到刚才那句话,我这当哥哥的得帮弟弟做点事,现在他好命让招待所给看中了,领导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让他留在那单位里呀!”
“只要他能在招待所上班,以后找媳妇不成问题,传宗接代也没有问题。”
钱进接过银步摇看,说道:“实话实说,我本来也打算想办法将他留在招待所里的。”
“不过你这套东西确实应该蛮有价值,或者可以这样,你私下里卖给我吧,你要是相信我让我先带回去,具体价值回头我会跟你说的。”
陈玉楼摇摇头说:“我肯定信你呀,领导,你这个人绝对是叫人信得过的好领导。”
“但我不用卖给你,你就是帮我把这个哑巴弟弟弄进城里吃上商品粮。”
“唉,这些年里他住我家里怪委屈他的,我媳妇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他对我这当哥哥的一直很好。”
他打开个上锁的抽屉,又拿出个红布袋子给钱进看。
里面是被锤扁的银板,往外一倒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钱进收了很多银元,他一眼认出来这全是银元。
不过已经没法以银元身份被商城收购了,因为它们被反复捶打过,全是锤印。
他介绍说:“我老家的传统,每年腊月往银元上敲两锤,这是给孩子攒的长命钱,全是哑巴给我家里四个娃攒的。”
“他平时靠加班给人家里打铁锅换来的银元,这次给你对象打的首饰也是用他换来的银元做材料打的。”
钱进很受感动。
哑巴是个好人。
他拍拍陈玉楼的肩膀说:“哑巴大名叫什么?他去城里上班总不能还叫哑巴吧?”
“陈井底。”陈玉楼说道。
钱进凝视着他:“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名。”
陈玉楼说道:“他就叫陈井底,不信我给你拿户口本,反正你得去城里……”
看着户口本那一页陈井底的名字,钱进问道:“哑巴不是后来声带出问题才哑的吗?你爸妈不至于这么不疼他吧?”
“给你起名叫文邹邹的陈玉楼,给他起名叫陈井底?啥意思,你是在楼上生的,他是在井底生的吗?”
陈玉楼哈哈笑:“领导你真会开玩笑,这名字是俺爷爷给起的。”
“玉楼银海、井底银瓶、铁画银钩,我们兄妹名字是来自这么三个词儿,实际上我还有个妹妹叫陈铁画呢!”
钱进服了。
好家伙,原来人家家里这么有文化呢。
哑巴陈井底收拾好了东西,两人上车。
陈玉楼冲弟弟一个劲摆手:
“家里头你别担心,进了城里好好干,给人招待所使劲干,到时候领导再使使劲,你一定要留在城里啊……”
陈井底趴在车窗探出头使劲点头。
黄老铁等候在路边,司机停下,然后黄老铁趁机将个油纸包塞进驾驶室:“给领导捎回去,同志,快走吧。”
里面是十二条猪肉腊肠。
司机对钱进感叹说:“钱大队你在乡下人缘可真好。”
“我也是农村进城的人,这腊肠我知道,以红星公社社员的情况,恐怕得那铁匠家里攒一年肉票和钱,才能晒出这么些来!”
钱进说道:“是他们实在。”
“待会你拿六根,你经常跑这线路,以后我少不得麻烦你捎带点东西。”
司机笑道:“这是他们攒起来给你的礼物,我绝对不能碰,要不然我可太不是东西了。”
“钱大队以后要捎什么跟我说一声,运输五队有我不少哥们,他们早就把你口碑名声说给我啦。”
“你需要我帮忙尽管提,我要是不帮忙,嘿,五队那帮老伙计得用白酒灌死我!”
钱进便说:“下次我家里喝酒,让乔进步无论如何喊上你。”
司机痛快的说:“行。”
陈井底一个劲探头往后看。
后面的雪地里,铁匠们的身影依然在。
他们使劲挥手,黄老铁那件露出棉絮的黑袄子在灰白天地间格外扎眼。
回到甲港已经下班了,钱进在陈井底和司机协助下卸了车,直接坐车回了家。
邱大勇在楼道门口等着,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还是挡不住北风往脖子里灌。
他盯着爱车的轮胎,裂纹像蜈蚣似的从内胎爬到外胎,手指头按上去还能摸到冰碴子一样扎手的豁口。
钱进招呼他:“怎么不进屋里去呢?”
“钱大队,我这车真是遭了瘟啊。”邱大勇连连叹气。
只要车子在眼前,他哪里都不想去。
糟心!
有青年推着辆凤凰车经过,车轱辘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印子。
他看到了邱大勇蹲在一辆自行车前就问道:“嘿,哥们,跟我一样车胎里扎钉子了吧?”
邱大勇生无可恋的说:“要是扎钉子还好了呢。”
青年过来一看当场摇头:“没救了,放弃吧,只能卖到收购站去。”
邱大勇这么魁梧强悍的猛猛青年,听到这话险些哭出声来。
他太珍惜这辆自行车了!
钱进招呼他:“走,跟我上来,别听他瞎说,这车子还能抢救一下。”
上楼的时候他介绍了陈井底,今晚陈井底先去搬运工宿舍暂住,在此之前他要领着陈井底去好好洗个澡再剃个头。
楼道里停着钱进的自行车。
邱大勇上去一看,说:“钱大队你已经换好轮胎啦?这需要橡胶票还是工业券啊?”
钱进说道:“我自己补上的。”
邱大勇摇头:“这不可能,咱轮胎都这样了,就跟一个人被豁开了肚子一样,还怎么抢救?”
钱进说道:“你别不服,去问问妇产科的大夫吧,有些女同志生孩子需要剖腹产,就是从肚子这里豁开个口子把孩子取出来。”
哑巴听的一愣一愣。
生孩子这么恐怖的吗?
随后他又松了口气,没事,咱是男人,男人不用生孩子。
可他接着想到以后媳妇生孩子——嗯,自己没媳妇,不用操这门子心事。
钱进掏出手电筒,黄澄澄的光圈扫过自己自行车的轮胎。
仔细看还能找到黏合起来的伤口。
他哈了口热气搓搓手,说:“得亏是用刀子豁开的,要是锯子锯开的可就真没办法了。”
邱大勇看呆了:“这么大口子还能黏起来呢?黏起来还能用吗?”
钱进让他上车去试试。
邱大勇在走廊里骑车兜了一下,吃惊的说:“这是什么胶水啊?太厉害了!”
什么胶水?
703硅橡胶呗!
这种胶水专门用来粘橡胶制品,强度高、耐老化,硫化以后依然可以保持弹性,很适合轮胎伤口长期粘接。
不用说,商城出品。
钱进带他推自行车进屋。
小煤炉烧得正旺,烧水壶正蹲在炉圈上咕嘟。
钱进从五斗橱最底下掏出个瓶子,里面是乳白色的粘稠胶水。
“别往外说啊,这是海关领导送的,他说这玩意儿是舰队修潜艇时专用的胶水。”钱进打开瓶子封口,刺鼻的化学味立刻窜满屋子。
他又拿出砂纸递给邱大勇:“打磨一下裂口,用这个胶水给你开开眼。”
“别不信,人家海军装备处的领导说,这玩意儿能粘住太平洋的海浪!”
邱大勇跟乡下土狗第一次看到雪纳瑞被二哈背打一样震惊,舌头都伸出来了。
他会补车胎,恰好陈井底也会。
两人拿了螺丝刀,轻轻松松先把内胎给扒拉出来。
陈井底摸着崭新的内胎竖大拇指,看到伤口后又一脸惋惜的摇头。
邱大勇看着长长的伤口满脸伤心:“奶奶的,我媳妇剖腹产以后医生没给缝针。”
“咱自己缝。”钱进无语。
这活不难。
用砂纸反复打磨划口内壁,去除毛刺彻底平滑,然后用水清洁划口,再将胶水均匀涂抹在划口内壁给黏合起来就行。
好像裁缝对付破衣裳似的,两片橡胶渐渐咬合成一道凸起的疤痕。
“成了!”钱进放到炉子旁边烤了一会。
703很厉害,干得快。
他把内胎交给邱大勇,邱大勇摸着光滑的破口处满脸欣喜:“嘿,真的好了。”
内胎打气后浸到水盆里,一点气泡也没有。
“牛逼牛逼!”邱大勇赞不绝口。
后面继续粘外胎。
703也能解决问题。
但钱进又加上了硫化胶水与胶条配合使用。
这样703粘住破损伤口,再从里面给伤口处抹上硫化胶水贴上胶条,随着两种胶水快速凝固并形成高强度粘合,外胎也被补好了。
相比703胶水,硫化胶水有耐磨损、抗老化的好处,而且它很能适应动态受力环境。
这样等于给轮胎外胎上了双保险。
钱进擦着手说:“小心点,今天先别骑车,放我这里吧,明天晚上你再回来骑走就准没问题了。”
邱大勇点头如捣蒜。
虽然把媳妇放在别人家里不太放心,可要是这个别人是钱进那就没问题了。
钱进摸出包大前门给两人和张爱军各递了一根,烟头在屋子里明明灭灭。
他说:“大勇,这个胶水怎么样?”
邱大勇肃然起敬:“都能粘住太平洋的浪花了,这还用说?”
钱进说道:“你手下人多,有一部分应该能进入咱单位,还有一部分肯定安排不进去。”
邱大勇知道他要说正事了,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倾听。
钱进继续说:“我寻思让给老少爷们合计合计,咱们能不能再成立个小集体企业,从支个修车摊开始干起,以后专门修各种家具家电?”
炉火哔剥炸开一粒火星。
邱大勇的心猛然一跳。
他吞了口口水说:“这一块咱不专业,不过我手下有两个弟兄确实会修点东西,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他们俩都能够捣鼓。”
“可是,咱要是弄起修车摊来这胶水不够使啊。”
钱进说:“这个我来解决,找领导帮帮忙,咱定期做个采购。”
“然后也不用非得这种胶水,我还可以找化工厂的朋友弄点氯丁胶,那家伙一样厉害。”
氯丁胶粘性也很强,对付一般的轮胎破损绝无问题,只需要打磨接触面并加压固定就能补好伤口。
此外他还可以从商城采购其他胶水。
什么冷补强力胶、应急快干胶、SBS木工黄胶、弹性万能胶,反正给自行车补轮胎轻轻松松。
而当下自行车数量庞大,一旦摊子支起来,肯定财源滚滚。
并且修自行车这种摊子常见,只是粘个轮胎而已,没人会较真的去查看用了什么胶水。
难免有人会问,到时候随便说个当下用的好胶水的名字就行了。
邱大勇合计起来:“二饼他表舅在橡胶二厂看仓库,他们单位生产内胎,有些废内胎可以论斤称。”
“技术方面多找老师傅取取经,几包烟的问题……”
“工具……”
“工具我解决,场地我解决。”钱进笃定的说。
邱大勇冲他使劲点头:“钱哥,您又得费心了。”
“我们这帮盲流子能遇上你真是好命,以前我们跟一堆流浪狗似的,最喜欢骂老天爷不公平,原来老天爷早把一切安排好了,把你安排给我们了!”
钱进说道:“当初你来问我出路,我说过要帮你们想办法,那肯定就得想办法嘛。”
邱大勇咬住嘴唇。
差点就走上犯罪的道路。
差点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差点的时候,钱进伸手把他给拉了上来,他看钱进一眼。
眼眶有些发热。
钱进还要做饭:“你去居委会要两张澡票,就说我让你要的,然后领着陈井底兄弟去好好洗个澡,你也得好好洗洗了。”
“洗完澡回来,今晚咱没肉票大吃大喝了,我给你们弄个简简单单的刀削面吃。”
邱大勇笑:“钱哥你给我准备屎也是香的。”
正在舔蛋蛋的黄锤听到这话狗眼一亮。
张爱军呵呵笑:“娘的,还有比我恶心的。”
钱进冲他甩手:“你不说话我都忘记你了,你也去要一张澡票,你们仨使劲搓搓。”
三人说笑着出门,邱大勇将车子推到楼道尽头去,他使劲拨弄了一下车铃铛。
铃声在走廊里响得清亮。
防波堤外的轮船正在起锚,有悠扬的汽笛声轻缓的传过来,正好跟铃铛声搭配在了一起。
一脆一绵软的两个声音如同高低音合唱,一下子压住了十二月寒风的呼啸。
一时之间邱大勇感觉冬天似乎过去了,春天要来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