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桃侯家族的难

    “这五年,辛劳桃侯了。”

    在列数过过去这五年,汉家所遭遇的困境、问题,以委婉表示对刘舍丞相任期的认可之后,刘荣终是从御榻上缓缓起身。

    如是一声:辛劳桃侯,惹得老刘舍也不由得眼眶一热;

    正要弯腰再拜以谢,便见刘荣以自御榻前拾级而下,来到了自己面前。

    “陛下……”

    喃喃一语,刘舍当即便要提起袍摆,跪地叩拜。

    只是不等刘舍弯下身,刘荣那还算有力的手,便已自手臂将刘舍结结实实服了起来。

    而后,便是刘荣在满朝公卿大臣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身上那层绛黑色披风解下;

    抬臂一扫,披风便已是盖在了刘舍虽不佝偻,却也早已尽显老迈的双肩之上。

    “自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

    “尔来,足有五十余载。”

    “——先是孝惠皇帝,后,又是少帝、伪帝。”

    “便是太宗孝文皇帝,也是在二十三岁的年纪——以弱冠之年承继大统。”

    “直到先孝景皇帝,为储足二十二载,更太子监国数岁,年三十一而即立,我汉家,才总算摆脱主少国疑之久弊……”

    刘荣嘴上说着,脚下,也已是迈动脚步,踱步走到了刘舍身旁。

    与刘舍相反的方向并将站立,刘荣随机抬起手,在刘舍伴随着哭泣而轻轻颤抖的肩头拍了拍。

    而后,又环视向殿内众人。

    “孝惠皇帝年少而立,幸有萧相国、曹丞相,方使国祚无恙,宗庙得存。”

    “(前)少帝、伪帝(后少帝)即立,则相府无有国之长者,而使宗、社险些颠覆。”

    …

    “幸太宗孝文皇帝,少年老成。”

    “纵弱冠而立,亦未使我汉家之宗庙、社稷,因天子少弱,而再遭劫难……”

    这番话,刘荣可谓是半点都没给吕太后年间,先后履任的王陵、陈平、审食其这三位丞相留面子。

    ——王陵还好些;

    毕竟孝惠皇帝前脚刚驾崩,王陵后脚就因反对遍封诸吕,而被吕太后给踢出了朝堂。

    审食其也没的说——本来就是个没得洗的吕党,哪怕德行、能力都不错,在如今汉室的政治背景下,那都是必须要黑的。

    更何况审食其这人,本身也不具备什么德行、能力;

    后世野史甚至有传闻,审食其之所以能过一把汉相的瘾,不过是因为和秦贼嫪毐相同的天赋,而得到了吕太后别样的特殊青睐。

    唯独陈平。

    唯独陈平,被刘荣这一棒子打进‘不是国之长者’的负面归类,稍微有一些冤。

    论能力,陈平好歹也是开国元勋出身。

    更何况陈平为相,那是早在萧相国还在世时,就已经被太祖刘邦定下来的。

    ——萧何,曹参,王陵+陈平,这是刘邦在弥留之际,对吕后委托的汉家前三任丞相/左右相。

    论政治成分,按如今汉室‘捧太宗皇帝一脉,暗贬孝惠皇帝一脉,死命黑吕氏’的基本共识;

    作为诛吕主谋、迎立太宗皇帝的第一决策者,陈平本该在太宗皇帝一脉的每一位汉天子口中,都得到毋庸置疑的正面评价和定性。

    但考虑到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一派老臣,为了掌权而架空太宗皇帝,刘荣今日这番暗讽、暗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陛下还年轻嘛!

    ——为祖父感到不忿,想给祖父出口气,也算是人之常情。

    听着刘荣掷地有声的判语,殿内众人如是想着。

    却见殿中央,刘荣已是侧过身,面向此刻正侧对自己、正对御榻方向,早已哭的涕泗横流、老泪纵横的老丞相;

    庄严务必的退后一步,沉沉拱手一拜。

    “朕,谢丞相。”

    没有过多的华丽语言;

    也没有多余的政治作秀。

    就这干脆的一拜,简简单单一声‘谢’,老刘舍便已是再也压不住泪意,吭哧吭哧哭嚎着转过身。

    “陛下~”

    “何至于此啊~~~”

    “何、何至于此……”

    此刻,什么宫廷礼仪,什么‘君前失仪’,都早已被刘舍抛到了九霄云外。

    本该诚惶诚恐跪倒在地,口称‘不敢受陛下之礼’的刘舍,此刻却满脸泪水的伸出手,颤巍巍将刘荣扶起了身。

    待刘荣面带不舍,甚至眼眶发红着直起身,刘舍更是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止不住的泪意,以及那不住点下的头颅。

    ——没人知道这些年,刘舍过得有多憋屈!

    不单是刘舍,而是整个桃侯家族,从决定背叛项氏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被人当‘人’对待过。

    不单是私底下、背后——就连非正式的宴请,乃至于朝议等正式的公开场合,人们关于桃侯家族背叛项氏、墙头草两边倒的行为,都始终是不屑和鄙夷。

    而且不知为何——每每到人们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就总是会发生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让桃侯家族再次被拉出来道德鞭尸。

    比如当年,太祖高皇帝于洛水之畔即立为帝,开汉国祚;

    众所周知,太祖高皇帝刘邦立汉国祚当年,并非‘太祖元年’,而是大汉五年。

    因为大汉纪年,并不是从刘邦称帝开始算,而是从秦三世身亡,刘邦获封为汉王那年开始算起。

    汉元年,太祖刘邦获封汉王,就国汉中;

    同一年,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还定三秦!

    汉二年,基本掌握故秦国之地的刘邦,召集其余各路诸侯组成联军,东出函谷,正式向霸王项羽发起挑战。

    这一战,也被称为彭城之战。

    而彭城之战,也被后世史家作为‘楚汉争霸’的开端。

    刘舍的父亲刘襄——或者说是项襄,便是在那一年的定陶一战,为汉将灌婴所败后,降服于汉。

    从项襄降服的汉二年,一直到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太祖刘邦即立称帝的汉五年,中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再者汉营之中,本就诸多降将;便是项氏族人,也不止项襄一个。

    照理来说,即便是对项襄再怎么不屑、鄙视,三年时间过去,外加一个‘开国之喜’;

    其他功侯们情商再低,也总该嘀咕一声:算了,以后好好处吧;

    然后不再拿项襄开涮才是。

    结果桃侯的爵位才刚封下来,项襄就被赐了刘姓。

    于是,舆论就又一次炸了。

    ——作为项襄族人,你背叛家族?

    行,站在‘正义’的角度,算你大义灭亲;

    帮对手倒戈对付自己的家人?

    好吧,算你心狠手辣。

    被对手封为开国功侯?

    也没问题——就当你通过这种委曲求全的方式,为老项家留了条血脉。

    但?

    改姓?

    尤其还是改姓刘?

    脸都不要啦?!

    就这一下,桃侯家族彻底成了整个天下,都最为人所不耻的家族。

    偏偏同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项襄被赐刘姓的舆论风波,彻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早些年,彭城之战,霸王项羽忙着在齐地攻伐,太祖刘邦长驱直入,直接打进了楚都彭城!

    顺风顺水之下,太祖高皇帝自认为胜利已经到手,就一头扎进了楚王宫的后宫,整日整日的废自己腰子。

    等项羽自齐地轻装奔袭而归,还在彭城楚王宫瑟瑟的太祖刘邦,那是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着急忙慌往城外跑。

    结果还差点没出得了彭城!

    好不容易自西出了城,才踏上逃亡之路,就被楚军将领丁固率领的骑兵追上,死死咬在了身后。

    被骑兵追击,刘邦那是吓得心神俱震;

    坐在由太仆夏侯婴驾驭的马车上,什么儿子、女儿,都毫不迟疑的往车下踢,就图能减轻车重,加快车速,以更快逃出生天。

    结果每踢下去一次,夏侯婴就要停一次车,把后来的鲁元主刘乐、孝惠皇帝刘乐往车里捡一回;

    非但没有按照刘邦的预想,减轻车重、加快车速,反而还因为夏侯婴停车捡孩子,而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万般无奈之下,刘邦就只能从车厢后侧探出头,向已经追进的丁固喊道:两贤岂相厄哉!

    字面意思就是说:英雄为何要难为英雄呢?

    听到刘邦这句话,丁固便驻马止步,而后引军而去,不再追击刘邦了。

    ——当然不是因为丁固,被刘邦这一声‘英雄’给夸嗨了!

    而是刘邦这句话,是有一层更深层次的含义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丁固或许是英雄,或许不是;

    但毋庸置疑的是:丁固,是楚将。

    在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楚将存在的意义,都是对付刘邦的汉军。

    楚将建功立业、夺取功勋,也都得通过战胜汉军来达成。

    更何况霸王项羽,在军事方面本来就有点瞧不起人,连韩信都瞧不起、不愿重用,更舍不得为其加官进爵。

    所以,出于养寇自重的考虑——出于‘留下汉军之主,给楚军将士留下一个刷怪升经验的副本’的考虑,丁固放走了逃亡路上的刘邦。

    然后,这个和项襄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回旋镖,在三年后——在项襄被赐刘姓时,不偏不倚正中项襄脑门。

    ——汉五年,太祖刘邦立国称帝后不久,侥幸于垓下之战活下来的丁固,非但没有找个山沟沟躲起来,反而跑去洛阳找刘邦了!

    去干什么?

    要封赏。

    因为丁固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放走刘邦,那刘邦也没有这开国家、建社稷,以王天下的一天。

    不料刘邦闻知丁固来意,却满是唏嘘的说:丁公为项王臣不忠;

    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

    于是下令斩杀丁固,并对左右言: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至于丁固的救命之恩,最终也只换来了刘邦那略带敬意的一个‘公’字……

    然后,舆论又炸了。

    ——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刘襄!

    ——你就没啥要说的吗?!

    ——丁固一个外臣,背叛项氏尚且得了这么个下场,你一个项氏族人,还哪来的脸继续活着?

    ——赶紧下去给项王当面请罪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桃侯府外,总是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挽歌响起。

    项襄不敢管,更不敢说。

    当然,也没有‘羞愧自尽’。

    就这么忍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病重卧榻、弥留之际,连人都认不出来的项襄,嘴上都还在不断念叨着:非有罪也;

    非有罪也……

    父亲离世的时候,作为侯世子的刘舍,当然就在病榻前。

    且无论是那之前的桃侯世子,还是那之后的二十桃侯,都对桃侯家族的处境了然于胸。

    ——桃侯家族,就是融不进开国元勋的圈子里!

    因为人家的侯爵,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砍出来的;

    而桃侯家族,却是背刺项氏背刺出来的。

    非但功侯圈子融不进——几乎每一个正常的、但凡有点道德追求的圈子,桃侯家族都融不进去。

    看看过去这些年,桃侯家族能日常往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能彼此走动的,都是些什么人?

    ——卖友求荣的曲周侯郦寄;

    ——父亲判汉投胡,自己又判匈投汉的弓高侯韩颓当;

    ——商贾出身,赀郎起步,最终官至廷尉的张释之;

    ——和谁都不轻易交恶的交际花袁盎。

    没了。

    刘舍记得很清楚:父亲死后,满朝公卿大臣、功侯贵戚,没有哪怕一个人上门吊唁;

    至于自己,刘舍也大概能断定:能有多少人能来调研自己,就看以上这几个仅有的故人,还能有几人健在了。

    某种程度上,刘舍为相,也算是先帝代表老刘家,给桃侯家族过去这些年,所遭受到的不公待遇的一定补偿。

    ——过把丞相的瘾,权当是安慰;

    顺带着,借此提一提桃侯家族的地位——这家出过丞相的!

    所以早在履任之初,刘舍就已经明白,这丞相,自己就当是体验券,过把瘾就好了。

    顺带着过渡一下,等有合适的人了就麻溜让位;

    若有必要,甚至可以故意犯点错,好让天子名正言顺的罢免自己。

    直到此刻,刘荣将自己的披风挂在了自己肩上,还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郑重其事的拜谢自己;

    刘舍心里的委屈,一下就再也蚌埠住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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