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上游的水很清。
它是流过黄土高原时,才渐渐变成黄色的。
所以,这里的冰也很晶莹。
远处的天是蓝的,天上的云彩是白色的。
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彩之下,远山是青绿的。
近处,堆砌在水面上的冰,是晶莹剔透的。
冰下清澈的水面上,是土黄色的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是不充气的,里边填充的是稻草等易于飘起之物。
因此,哪怕是冰块的尖角扎破一两个皮胎也不会让它沉没。
牛皮筏子就静静地靠在冰块上,偶尔被水流带着,轻轻摇晃几下。
开封府少尹刘昇和拓跋黑衣、杨万里、杨寿、韩靖北等人远远地看着。
看着那冰雪旁,土黄色的筏子上,黑衣的任相和白衣的杨沅从阳光灿烂,说到日落西山。
水面上的风,都变得有了凉意。
两个人就像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这是拓跋黑衣远远看着时产生的感觉。
他不觉得那两个人是在谈判,但他又想不出理由,认为两个人不是在谈判。
当杨沅招手示意,艄公把皮筏子划过去,双方交换人员,然后拱手道别。
各自划向“九渡”一侧时,杨沅和任得敬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韩监军觉得,杨沅至少会对他多少透露一点整整半天的功夫,都和任得敬聊了些什么。
哪怕是编点理由蒙混一下。
但杨沅什么都没说。
回沙陀城的时候,杨沅没有骑马,而是也上了车。
韩监军以为这回他会说点什么了,但杨沅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仿佛非常疲倦,靠在厢壁上就开始假寐,直到车子摇摇晃晃地进了沙陀城。
做为监军,韩靖北不该什么都不知道。
一路之上,他曾屡次想要质问杨沅,但是他看着闭着双眼,气场却莫名地更加强大的杨沅,最后他什么都没有问。
杨沅下了车,便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迎上来的时寒很有眼色,在看到杨沅莫名的神情时,便识趣地闭了嘴。
等杨沅关上门,时寒向韩靖北、杨万里等人挑了挑眉,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解释。
但是他们只是对时寒摇了摇头。
今天的事儿对杨沅的精神冲击太大了,心酸、欢喜、惆怅、无奈……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他没想到,颜敏会和他一起来到这个世界,并且各自拥有了新的身份。
他们都已融入这个世界,拥有了全新的生活。
不过,于他而言,这丰富多彩的人生,是他乐于去迎接的。
于颜敏而言,显然这些年来,她一直处于深深的折磨之中。
杨沅代入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如果他魂穿在武则天身上会怎样?
哪怕拥有至高的权柄,哪怕能拥有无人能及的荣华富贵,不快乐就是不快乐。
性别的认知,是他一切追求与喜乐的基础。
如果这个基础的基石改变了,却又不是他所能接受的,那于他而言,一切也就没了意义。
只是,导致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是那条蹀躞带吗?
如果是,真的还能用它回到未来的世界,或是把不适应这个身体的灵魂,转移到一具适应的躯体里吗?
杨沅不知道,不过他愿意竭尽所能去帮助颜敏,这是他欠她的。
一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
颜敏组建了“一品堂”,广招天下奇人异士,费尽心机研究了多年,什么结果都没有。
她都已经变得有些厌世了。
现在突然醒悟到,问题很可能出在那条对未来的他们来说,已经是古董级的蹀躞带上,她总算有了新的追求。
蹀躞带本就是胡人发明的,最早的记载还是战国时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时候。
它渐渐失去市场,是到北宋末年,现在在宋国已经极少有人使用蹀躞带了。
而西夏和金国,还偶尔能从贵族正式装扮中看到。
所以,他们在未来见过的那条缀满珠玉宝石的蹀躞带,现在应该已经存在于世间了。
只要它在,杨沅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颜敏找到。
至于西夏国相的尊位,包括整个西夏,于颜敏而言,毫无意义。
她都不能做自己了,还有什么快乐可以追求?
杨沅也曾试着与她探讨,既然有她的帮助,那么该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整个“大白高国”。
杨沅做了很多设想,他这边如何以谈判为掩护,如何调兵遣将,两人如何里应外合,如何派遣“同舟会”精英斥候执行特种作战……
但……被颜姐一口否决了。
那不耐烦且霸道的劲儿,就像他刚刚入行,自鸣得意地向那位坐在办公桌后面,挟着女士香烟的妩媚少妇卖弄他的见解时。
“不需要……”
任得敬皱了皱眉,杨沅从他眉眼前,隐约能看到一丝当初那个优雅、知性、美丽的都市女白领痕迹。
“如果我想要,哪怕是我想把夏国一分为二,跟李仁孝平分江山,他也会答应。
他没有实力不答应。除非我想把他赶下台,让他皇帝也做不成,他才会狗急跳墙。”
“可……现在不就是在让他下台吗?”
“是!可我不会摆事情出来,给他选择的机会啊。”
“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用几天的时间,装模作样地谈一个结果。
然后我会回兴庆府,你等着把这里纳入大宋版图就行了。”
他又强调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找遍全天下,找到那条腰带!”
“当然,你得给任家一个好的结果。虽然,我从来没把我当成任得敬,但任家的人,一直在全力维护我。”
“我答应!”
杨沅也不会想到,对于西夏的谋划,会以一个如此神奇的方式得到解决。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对西夏也是志在必得的。
而且,他有六成以上的把握。
只不过,这个全过程,应该会持续一年半以上。
他会拖着河套平原上的西夏人,全力谋略河西走廊。
彻底占领并统治河西走廊,至少也要到今年秋后。
然后,他才会谋略河套平原。
如果一切顺利,西夏只剩下一些四处逃窜的游兵散勇,也就没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不过在这整个过程中,大宋要付出重大牺牲以及国力的损耗。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次日,杨沅似乎恢复了正常。
他先找来监军韩靖北,告诉他昨日的谈判卓有成效,所以西线的讨伐,现在虽不能停止,却可以放缓速度。
至少不必为了尽快征服河西走廊,不计代价地进行进攻。
韩监军当然认可杨沅的决定,他觉得西夏如果愿意臣服于大宋,其实对河西走廊的战争已经可以停下来了。
如今杨沅只是想要放缓进攻的速度,避免过大的伤亡,他有什么不同意的?
于是,杨沅和监军联合署名,将这个决定迅速转去了甘州,通知刘锜和吴拱。
随后,杨沅与任得敬再次举行了和谈。
这一次,不是在大河之上,而是在应理城中。
杨沅要单刀赴会的时候,韩靖北、时寒、杨万里等人都快吓疯了。
杨万里差点儿给杨沅演上一出自刎死谏的剧目。
可这也没能阻止杨沅,他就只带着杨寿,领着一百兵,过“九渡”,去了应理城。
第三天,任得敬从应理出发,过“九渡”,到了沙陀城。
如是者五渡之后,双方开始具备了更高的信任,从属官们不再心惊胆战。
不过,大夏开封府少卿刘昇和大宋军前宣谕使韩靖北,则变成了一对“怨妇加弃妇”。
因为大夏国相和大宋杨沅经常是大把的时间单独谈话,不带他们。
这其实是很不妥当的一种行为,尤其是一旦将来出什么事,这会成为旁人攻讦杨沅的重要把柄。
至于任得敬,他倒是不担心,因为在西夏,也没什么人能弹劾他了。
否则,那就是“下跪何人?因何状告本官呐?”
不过,杨沅也不在乎。
等西夏国相献国归宋时,今日的私下会晤就是完全合理且必要的,没人能用此事对他做文章。
第九次渡河,是杨沅去应理城。
这一次,监军韩靖北就跟弃妇接回了府、怨妇扶了正似的,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跟在杨沅身边,一起去了应理城。
杨沅和西夏国相达成了和谈的一系列初步意向,任得敬现在需要返回兴庆府,向西夏皇帝汇报和谈结果。
在征得西夏国皇帝李仁孝同意之后,加盖皇帝与国相的印钤,再把正式国书交给大宋使节杨沅。
杨沅接了国书之后,再向大宋皇帝递呈西夏国书,然后双方就开始一系列西夏改认宗主国的事务。
“杨安抚,请耐心等候本相的消息。”任得敬一语双关地道。
拓跋黑衣走到了杨沅面前,神情间有一抹沮丧,又有一种终于放下的释然。
“我大夏终究是国小力弱……”
拓跋黑衣的语气中有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西夏最初臣服于大唐,然后是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等中原政权的藩属。
接着是大辽、北宋、金国……
转悠了一圈,先后认了十几个干爹,最终又认回了南宋。
可这就是夹缝里求生存的小国命运,拓跋黑衣曾经的一切努力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
任得敬从应理城返回兴庆府的时候,洛承安、颜青羽和岳佩莹等几名原“继嗣堂”后人,也正从北面返回兴庆府。
他们成功发掘到了“继嗣堂”遗宝。
有了如此海量的财富,他们完全有能力重新缔造一个强大的地下王国。
为了把这批遗宝运走,他们煞费苦心,从天水定购了一些大型的木制和陶制的佛像。
然后他们把诸多宝物都装进佛像空着的内胎,用关中大叫驴拉着的大号马车,一辆辆运走。
他们离开天水,假意驶往宝鸡,半路折向北,穿过大陇山和小陇山的间隙,进入金国控制的渭州地带。
由于他们早在宋国攻陷天水之前,就已抵达该地,和天水地区的地方权贵关系良好。
他们所运的又是佛像,而这些地区百姓和地方官府、权贵大多崇信佛教。
这支队伍左右不过百余人,护着数十辆满载佛像的大车,不可能在军事上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他们顺利进入了金国控制区域。
由于他们实际上西夏人的身份,做为盟国的金人也没有对他们大加刁难,更没有人有胆子破坏佛像进行检查。
所以,他们又辗转通过金人控制区,绕道通往西夏的北路,回到了西夏境内……(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