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间的陈设大抵类似,正四方形隔墙光而不滑。
手术间的角落里,两个从眼角看起来年纪颇大的人相对而坐,腰直背挺,卓尔不群。
发现他们进来的巡回以及小硕士都不敢吱声问询,就怕是哪个科室里的老教授过来暂歇。
“小…囯擎,这小方,台风可太稳了,比你当年都要稳非常多。”
“手术思路清晰,下刀精准干练,仿佛多一分则肥,短一分则偏瘦了。”裘正华看着与自己同行的黄国擎低声道。
当年的小黄,小国擎,如今已经不止是长大,都已退休多年,也有了七十多岁。
“裘老师,我的当年和方子业的现年可没办法比,差了太远。”
“这方子业教授?”黄国擎也陪笑着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能见后浪磅礴,也不枉此生了。”
“只是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怀念老前辈们了……”
裘正华的双手搓捏着,语气朦胧:“世间千古,各有风华。”
“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被我们走完了…”
“估计这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黄国擎闻言一时语塞,老眼泛起微红:“裘老师,时间过得真快啊。”
“想当年,我才来求学时,裘老师您也真的…”
“一晃,都过了五十年。”
裘正华老教授今年已经八十三,身体走了许多年的下坡路,这一路后,恐怕裘正华会真正地退出临床与科研界,彻底颐养,再也不会亲问世事。
人都得服老,哪怕当年的裘正华老教授如何风貌,如今都不过是一个耄耋老人。
体力下降,身体机能退化,现在的裘正华老教授,完成一些协和医院里常见的术式都会觉得格外吃力。
累了大半辈子,也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黄国擎接着说:“裘老师,这一次马院士找你究竟是为了何事啊?你还要亲自往羊城跑一趟?”
黄国擎是跟着裘正华自京都坐飞机到了羊城,而后从羊城坐高铁来了汉市暂歇。
马俊院士比黄国擎小了近十岁,不过他走得稍远,早几年就评选上了院士,黄国擎依旧客气地喊对方一声马院士。
“为了文章的事情!前几天,马俊发邮件给我,说是CAA编辑部给他回了信,说是他与CAA编辑部商讨许久的临床课题被冲了。”
“文章挂了我的名字。马俊就问了我一声。”
裘正华说到这里,轻轻崴了崴自己的脖子:“方子业会做事,懂得投桃报李,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能闭门清高啊。”
“该负责处理的一些小琐碎还是要帮着处理的,后面也帮不了几次忙了。”
黄国擎略愕然:“裘老师您现在还带队做了临床课题?”
CAA这种神刊,从来都是顶级综述的自留地,一般的原创性论著文章想要发表在上面,非常困难。
因为发表普通的论著文章,会使得期刊的影响因子降低,所以编辑部一般不会予以考虑,除非质量格外突出。
黄国擎只是裘正华的后辈,并不是蛔虫。
去年裘正华特意为方子业撑腰的小事,裘正华并未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而黄国擎已经退休,目前只是在少数学术会议以及门诊活跃,自然不会格外关注。
黄国擎已经七十多岁,路早就到了头。
“不是我牵头,只是顺手帮了个小忙。是方子业挂了我的名字,可能是方便投稿吧。”
“这篇文章,一共四十个挂名的作者,华山医院的谷教授也挂了名字的,只是谷教授他近期有事情耽搁了,抽不开身。”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方教授,突然起身把一位院士踩了,总得要个说辞的。”
“马俊又不是我们骨科的,可不会轻易无视此事。”裘正华颇为隐晦地解释几句。
黄国擎明白,如果只是单纯方子业牵头,估计马俊院士的心里会有些芥蒂,但如果有骨科的老院士牵头挂阵,而且还是他的前辈。
实力不济,被比了下去,心里再有气也只能憋着,甚至在裘正华当面造访后,他还只能小心陪笑。
来者为客,而且裘正华都是他老师一辈,甚至比马俊教授的恩师年纪更大一些,又是早年成名的院士,不能不给面子的。
黄国擎都有些嫉妒了:“裘老师你对方子业教授是真好啊!~我们医院现在的那些孩子可都没这恩宠。”
裘正华扫了黄国擎一眼:“你的意思是,我对你还不够好了?”
语气淡然了几分:“黄国擎,你是在埋怨我没帮够你啊?”
黄国擎马上摇头解释:“裘老师,您绝对误会了!”
紧接着闭口如一个说错了话的孩子。
手术台上,方子业的学生田垚终究是摸到了方子业的侧身后汇报了手术室里来了两个年纪偏大不速之客的事情。
方子业赶紧看了一眼,内心一跳,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裘正华骂起人来,是丝毫面子不给的。
当年,方子业才搞出来了毁损伤保肢术后,听说两位院士来访,骨科就开始‘慌了’,让方子业过去陪侍。
陪侍的过程中氛围好得一匹,而等两人到了科室里后,就开始拔刀,把中南医院骨科从上到下骂成了狗屁不是。
住院总被派出去‘陪吃陪喝’,科室里的经费东倒西挪,科研账面一塌糊涂,你们是怕死得不够彻底是吧?
方子业真怕自己在主刀的过程中,分心喊了一句裘教授,裘教授又直接站起来开始输出了。
不过,手术已经将近尾声。
方子业低语道:“诺爷,你先下台,给我打电话预订安排一个吃饭的包厢,要最高规格的。”
李诺的心思全都汇注在了阅读手术中,正在体会方子业操作中的细节与精妙,头也没抬:“请兄弟们吃饭,吃盒饭或者去外面随便对付一顿就行。”
“子业,你要有空就再讲一下,这个区域清创术要注意的细节。”
“诺爷,下一下台,安排一个吃饭的包厢,角落里坐着裘正华老院士。”方子业点明用意。
簌簌。
李诺、苏枭、孙绍青几人都抬头而起,往角落方向看了去。
李诺呆滞了三秒钟,便回过神,默默地把拉钩递给了顾骏峰,而后开始脱手套。
苏枭的眼神开始凌乱,看向方子业,满脸的问号。
苏枭是中南医院的研究生,但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中南医院的骨科的确牛,在鄂省都足够牛,但哪怕是强如同济医院创伤外科这种层次,目前都没有原产出来一个院士。
能上院士的,没有一个是沽名钓誉的。
苏枭的眼珠子都翻白了,都没能翻出来为什么会有院士出现在手术室的角落里。
一定是奔着方子业而来的。
然而,一尊大院士,会为了方子业,默默来方子业的手术室“查岗”,这是何等的厚爱?
方子业没有‘叛逃师门’吧?
不对!
这不是叛逃师门。
“子业,你‘义父’没有和老师起过冲突吧?”苏枭低语一声。
在社会混久之后,苏枭远明白资源和关系网的重要。
他之所以可以到副院长,除了个人的能力,还有关系网的辅助。
苏枭的‘造谣’让孙绍青以及方子业的学生都愕然地看向方子业,以为苏枭说的是事实。
“苏枭老师,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好做手术!~”方子业低叱一句,本来心情就不甚好的方子业再次加快了手术的速度。
精力倾注之下,他再度放开,都不管其他人可不可以读得准自己操作的意图。
四点四十九分,方子业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持针器,而后扫了裘正华方向一眼,又花了六分钟,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手术全盘。
这才放下心:“剩下的缝合你们自己安排吧,记得放两根引流管。”
“这个病人要形成负压引流的。”说完,方子业这才慢慢退几步后转身,一边脱衣服。
笑靥如花:“裘老师。黄老师。”
“搞完了?”裘正华的眉目一挑,语气微冷。
他自是注意到了方子业发现他们两人进手术室后,就加快了手术速度,变得更加‘毛糙’了。
没等裘正华找到发泄口,方子业就堵上了:“之前容了他们阅读跟踪的空间。”
“但裘老师您都来了,自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的。教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手术质量不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等得。”
方子业是真的有点怕裘正华,因为裘正华是真的敢骂,而且骂得还有点难听,没有谁可以拦得住。
裘正华的眼神这才缓和了一些,却也不轻信方子业的说法,亲自站起来到了手术台旁又转了足足五六分钟。
看清楚术野中,清爽的创面,干洁的手术台,以及如同艺术品一般的重建缝合针脚。
裘正华无话可说。
方子业这个后辈绝对开了“挂”,天赋这种娘胎里带来的挂,不管再如何优秀,也只能令人欷歔。
走到一定程度后,会有很多人都发现——天赋这东西,是最让人绝望的。
“教学也还是要做的。”裘正华这么丢了一句,便带着黄国擎往手术室外走了去。
方子业揣着手机,紧随其后。
“裘老师您怎么突然造访了呀?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今年五一去京都拜访您的么?”方子业的声音格外客气。
裘正华对方子业没有教学之恩,却有指点、提携之恩。这条关系网,方子业没有逢假就拍,可也一直都没敢断。
裘正华看了方子业一眼,背着手,语气轻佻:“看来方教授是不打算给我发婚礼的邀请函了。”
方子业的眼角一紧,他的婚期经过‘算命’后,定在了四月中旬,说是农历三月十六这一天,利好方子业和洛听竹二人。
马上道:“裘老师,晚辈结婚这种小事,实在不敢随意叨扰。”
裘正华见缝插针,就要刺应方子业:“你都不发请帖,你怎么知道我会觉得是叨扰呢?”
“是不是嫌弃路程太远了?”
裘正华给了方子业一个台阶,方子业没有跟着下:“如果裘老师能来送上祝福,哪怕再远都该亲自送上请帖的。”
“只是怕麻烦了裘老师您。”方子业已经暗定了,一定要抽个时间,把喜帖的请柬送给裘正华与谷元东两位老院士。
不管对方来与不来,心意一定要到。
看着方子业有些拘谨的样子,裘正华也没兴致再与方子业开玩笑:“方主任,今天是你请我吃饭呢?还是我请你吃饭呢?”
这句话本来没有啥问题,可考虑到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就是因为吃饭,方子业被骂得一文不值,方子业的眼神就微变几分。
可现在的方子业自然不是之前:“裘老师,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这就过去呗,也不远。”
“正好有幸能和黄老师裘老师两位老师请教请教。”
黄国擎笑而不语。
裘正华则是继续往前走……
更衣之后,两人一路跟着方子业来到了车上,随而跟着观察了一下四周:“汉市还是人杰地灵的地方,这地方是真好。大气。”
比起京都医院的略小家子气,中南医院的分院区比协和医院的分院区都要更开阔。
“裘老师,京都这地方,寸土寸金。”
“我们汉市的地皮就胜在便宜了。”
方子业发车启动,暗示:“裘老师这回来汉市,可有邀请其他前辈呀?”
方子业是在问裘正华要不要找他的同辈相陪,他们好有话说。
“老都老了,哪里还剩有多少朋友?”
“这一次我是来私见你的,你别给我自作主张。”
裘正华在汉市肯定是有不少熟人的,骨科与他同龄的人还没有死绝,如果方子业把消息传了开,恐怕就不方便说话了。
裘正华早就过了喜欢簇拥的年纪:“我就找你说说话,找一找年轻、风华正茂的感觉。”
方子业忙道:“我觉得裘老师也是老当益壮,这俨然就是正风华时节么?”
裘正华嫌弃道:“我听你说了这么多话,就你这句话最油、最腻了,你要是继续这么说的话,你把我们送去高铁站得了。”
方子业闭上了嘴……
手术室。
苏枭愕然地问李诺:“方子业什么时候和裘院士有这么深的交情的?”
“裘院士来找方子业,师父他们竟然完全不知情。”
邓勇肯定不知情,否则的话,不可能不出面陪同。
院士下到了中南医院,至少也是副院长一级全程陪同。要是更重视些,哪怕是中南医院出身的副校长陪同都不为过。
李诺那时候已经去了脊柱外科,只是耳闻:“我听说,子业与裘正华院士和谷元东院士的私交不错。”
“几年前,这两位院士就来过中南医院几次,而且方子业的几次学术报告,都是这两位院士牵了头。”
“所以才会在短期就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如此看来,两位老院士对于后辈的爱护之心还是比较真挚的。”
苏枭接着看向冯俊峰与胡青元:“你们两个小子有福了,说不得十年之后,你们就是院士弟子了。”
“趁着方子业还小,一定要赶紧抱住大腿,能粘住多少腿毛是多少。”
冯俊峰笑着回:“苏师伯,我怕是没机会了,我师父收我只是怜悯我,得不到老师的真爱。”
“青元才是师父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前途无量。”
胡青元并不高冷,也不是高智商低情商的人,回道:“老师需要很多人,师兄才是组里的主心骨。肯定一直都是的。”
这种不反驳、不轻视,又恰到好处分析到方子业短板的马屁,是最受用的。
苏枭意外地看了胡青元一眼:“青元的话非常有道理,冯俊峰,田垚,你们要努力,把握住机会。”
“唉……子业啊,子业……”苏枭明显是相逢恨晚的语气。
其实,此刻更酸的还是孙绍青。
他的眸子在流转着,不知道在徘徊着什么。
当然,这种徘徊,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主动申请下台了:“师兄,我能出去给师父打个电话么?我突然觉得,进一个博士后流动站也不错……”
苏枭闻言,马上如同鸵鸟一般地低下了头。
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
孙绍青博士毕业才两年,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三十三岁,即便是再进博士后流动站两年,也没有超过三十五岁。
到时候还有留院中南医院的机会。
而现在的留院中南医院,与他博士毕业当年留院,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孙绍青目前已经签约,而且还被原单位送来了进修,毕竟是投入了资源,解约起来估计会很麻烦。
“……”
包厢里,装设比较淡雅,淡淡的熏香并不刺鼻,不是那种廉价的浓味熏香。
方子业问服务员要了一套茶具,从车上拿来了自备的茶叶,主动泡茶。
裘正华看着方子业,单手杵着下巴:“子业,你最近工作期间,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呀?”
“我听说,你主动在医院的官网挂了公告,以后再也不开展功能重建术和毁损伤保肢术,有这回事吧?”
黄国擎对此也有耳闻,只是他并没有怎么上心,只是会偶尔在心里冒出来方子业有点轻佻、轻狂的念头。
“裘老师,您怎么都知道了呀?是有这回事。”方子业放下茶壶,将茶杯端了过去。
方子业没有学过茶艺,泡茶就是最原始的开水滚茶叶,方子业自己觉得喝起来可以,自然不会花费时间去学了。
用另外一种话说就是,就是这么泡的,谁爱喝不喝,我就这么喝。
“有自己的想法吧?”裘正华并未劈头盖脸地开训。
这一次,是方子业自己的选择,以方子业的智商不至于是脑门子一冒就胡作非为。
“是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方子业把自己的想法陈述一遍后,又强调道: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想多留些心思去主攻保肢术。”
“面临截肢的病种,不止是毁损伤。”
“只是目前因为高暴力损伤的发生率比较高,毁损伤患者相对比较常见。”
“其他需要保肢的病种,数量级没有这么高,可也是一个非常大的体量。”
“如果全部叠加的话,恐怕整体的数量级,还是毁损伤的数倍乃至十倍。”
“毕竟,我国每年截肢的人数在五十万以上!”
每年糖尿病足的病人截肢数量高达二十八万,全年截肢的人数在五十万,还是保守估计了!
裘正华折中劝了一句:“有想法是好事,但突然放弃自己擅长的术式,未免也有些过于意气用事了。”
方子业点头笑了笑:“裘老师,我只是放弃了常规开展,偶尔还是会做教学手术的。”
“我之前在年会上讲过,毁损伤保肢术,可以对更多的主刀医师开放,毁损伤保肢术也没有那么难。”
“但功能重建术,还是需要再继续教学、摸索一段时间的,争取能够达到地级市医院的手外科医生就能常规开展,我也就可以安下心了。”
“医疗资源是要下沉的,下沉之后,才能更好的择病而医这个说法。”
裘正华没有来汉市参加骨科年会,但也知道方子业在年会中提出来的毁损伤‘简易’处置方案。
听说是地级市医院的医生都可以按照这套方案处理后,都可以大大地提升保肢率。
“既然你这边已经有了比较好的处理方案,那我也就不多嘴帮忙的事情了。”
“你这种处理模式,也很不错。”裘正华道。
“谢谢裘老师关心,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挺好了。”
“裘老师您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来汉市的么?辛苦您为我多费心了。”
黄国擎笑着解释道:“如果只是这件事,裘老师倒不必如此麻烦。”
“方教授,你恐怕是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啥麻烦吧?”
方子业当然不知,无辜地瞪大了眼睛。
黄国擎见裘正华没有拒绝的意思,便主动地把马俊院士联系裘正华,裘正华再去羊城的事情给方子业说了一遍。
方子业的表情越发无辜了:“这?”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和我没多大关系吧?发文章本来就是同期竞争。”
“我这个课题,这些数据又不是来路不正。”
黄国擎分析道:“不是说数据不对,而是准备太过于仓促了,毕竟你的随访数据,只是几个月的。并不能见远期预后。”
“马俊院士的课题,可是非常完整地记载了随访数年的结果。”
“二十多年的磨剑,就被你不到一年的临床课题给覆盖了,总是心里有些不舒服的。”
“再则,马俊院士的团队,都与编辑部沟通大小修了多次,突然反馈个这样的结果,是个人都会觉得不舒服的……”
文章投稿给编辑部后,如果编辑部觉得质量可以,但是有一些漏洞,会让你返修。
而且还分成了大小修等多种层次。
一般,业内默认的规矩就是,小修都有很大机会,大修后的机会看情况。
方子业闻言,内心一动,问道:“裘老师,也就是说CAA真的愿意收临床试验这种类型的文章了?”
CAA是国外的期刊。
只是期刊与国际无关,它只是学术成果的载体,目前而言,在这方面还没有特别凌乱。
它只是一个客观的载体,一定程度代表着一种程度的学术水平。
方子业目前的邮箱里,没有编辑部的回复,方子业以为编辑部才开始审稿,没想到从裘正华这里得到了偏门的消息。
方子业不清楚院士这个层级的大佬们能不能接触到编辑部投稿的稿件,并且还相互交流。
方子业的邮箱里虽然也有很多审稿邀请,但方子业一直都比较忙,目前并没有空去打理这种事。
你都没同意成为审稿专家,编辑部当然不会和你商量类似的事情。
可裘正华、马俊院士等人,肯定都是知名杂志的专家评审。
“我们现在是就事论事,你别从我这里打听其他的消息。”
“别人虎口夺食,好歹会打个圆场,你这算是硬抢了。”裘正华轻笑道。
方子业说:“裘老师,提前也没有人给我打过招呼啊?再则说了,就算打了招呼,投文章这种事还不是你投我投大家投,最后再看编辑部的选择?”
裘正华纠正道:“方子业,那你可就错了。”
方子业扫了裘正华一眼。
裘正华倒也没有给方子业科普这里面的潜规则,而是道:“这件事呢,我也已经解决了!”
“我只是给你说一下,咱们今天就吃饭,也不聊其他的。”裘正华把话题给扭了。
方子业内心暗凛。
如果自己一直为了某一个课题而奔波许久,突然被人横刀夺了,恐怕心里也难受,不说有怒气和怨气,总是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有一种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的感觉。
如果这种准备明明还看到了曙光,结果却突然被人横插一脚,那就更难受了。
黄国擎突然道:“裘老师年纪大了,这是在退休之前,特意来看看你。”
“方子业,你这种待遇,我看了都颇有几分嫉妒哦。”
方子业的表情立刻变得冷峻,目光开始扫视裘正华,给裘正华做着视诊。
裘正华自己当了一辈子的医生,如何不清楚方子业的眼神,轻轻摆手:“别扫了,我只是老了,不是病了。”
“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你也不能只是期待我也和其他老院士一样,工作到九十多岁都身体一直硬朗吧?”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方子业颔首:“裘老师,我自是希望您身康体健,再在临床中工作几十年的,老当益壮。”
“不过身体是最重要的,您也是该休息了。”
裘正华的面色没看出来什么毛病,但八十多岁,身体机能早就走了下坡路。
裘正华的水平就算下滑不多,恐怕也不再适应于协和医院里的常见病种。
不然万一哪一刀出了意外,裘正华自己心里才更加难受。
人都要服老。
岁月的沉重滚轮,不会饶过任何人,任何生物。
“不说这些了,说透了就那么回事,说重了容易伤感。”
“咱们都是外科医生,是个医生,生死也见惯了,老有什么可怕的?”裘正华说得云淡风轻。
实际上,方子业也从裘正华的目光中看出了落寞。
他也不想老啊。
只是岁月不饶人。
……
吃饭就只是正经的吃饭,方子业送两位老教授,也只是正常的送别。
规规矩矩地将两人送到了高铁站后,两位老人就正常随人流进了检票口,没有过多的徘徊和不舍。
汉市往京都的京广线高铁流量巨大,非节假日期间,买票非常容易,堪比公交车。
方子业都没有太多的伤感机会,就目送着两人上了二楼,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方子业同样清楚,这不是他与裘老教授的最后一次见面,但他与裘老教授,肯定是见一面少一面。
以后能见面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了。
或者说,方子业与裘老教授见面的总共次数,本来就是屈指可数的。
这就是两人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裘老师,黄老师,祝您二人身体健康!~尽享天伦之福。”方子业站在门口,默默地祈祷完,就转身又下到了停车场。
仔细回味了一下后,方子业微笑着启动回程。
人之暮年,其言也善。
裘正华老教授这一层级的人,早就超脱了师承、地域界限,他甚至不会只当自己医院的学生当学生。
也就没有多少的门楣之见了。
总归,自己遇到的这些老教授,对自己还算是比较友好的,没有太多的歪心思。
回程后,方子业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习惯,那就是回到病房看一圈自己今日的手术患者。
术后的情况,肯定看不出来运动效果。
生命体征、术后的引流量,出血量等,一目了然。
看过一圈后,根据患者恢复的精神状态,可以更加笃定自己的手术质量,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在家属和患者的道谢声中,方子业把自己锁进了主任办公室。
进门后,方子业的心态,反而是越发坦然下来。
“裘老师,或许,于你而言,会觉得今天您给我说的事情,会是一场麻烦。”
“但于我个人而言,这未免不是一场微妙的机缘。”
“谢谢你,裘老师,因为你是裘老师,所以我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但很抱歉,裘老师,因为你是裘老师,我是方子业,所以更懂方子业的还是方子业,我可能要推翻您之前为我筹备的一切……”
方子业开始翻找自己的通讯录。
找到了中山大学附属医院的几位熟悉老师后,方子业直接询问对方是否可以给一下马俊院士老师的联系方式。
邮箱或者电话都可以。
方子业在中山系医疗系统的骨科也有熟人!
马俊院士的联系方式固然可贵,不会轻易与人,但方子业要的话,那也不是不能给的。
并未周转很久,仅仅三分钟,马俊院士的私人电话就到了方子业的手机信息里。
方子业打电话道谢之后,开始翻看马俊院士主导的一些课题。
马俊院士是耳鼻喉专科的最顶级专家,他目前在研的主要课题是鼻咽癌。
方子业虽然不特别精通耳鼻喉专科。
但学术和肿瘤治疗的基本原理,不会有太大的框束,方子业目前的水平,阅读文献可以很快。
把简介读完,就可以通透大概内容。
捡着感兴趣地再阅读了几篇全文后,方子业才给存到了通讯录里的马俊院士发了一条问候的信息过去:
“马俊老师您好,晚辈是汉市大学中南医院骨科的方子业,很抱歉冒昧打扰,但晚辈有事请教,不知道马老师是否方便。”
“如扰万请见谅!~”
方子业与马俊院士处于同一时间线,按照道理来讲,现在已经八点多,对方是休息了的。
但也不排除对方的手术安排非常满,需要做到十一二点的样子,或者马俊老师另有安排。
方子业再耐心地查了几篇马俊院士挂名的文章。
“方教授你好,现在我是方便的,电话信息都可以。”马俊教授的回复相对随意的。
方子业把电话拨通了。
很快接通:“马老师,我是中南医院的方子业,不好意思啊,很冒昧打扰了,主要是想给您打个电话,给您说句抱歉。”
马俊一听,嗯了一声,轻哼了下鼻子:“方教授这是觉得我输不起啊?故意来道个歉刺激我哦?”
方子业忙道:“马老师,若我真如此想的话,就不必再打这个电话了。”
“马老师,我只是有一个提议和想法,不知道您是否会觉得冒昧,但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主动投诚一下试试。”
“万一成功了呢?”
“这样还能得到马老师您的好感,至少不会厌恶。”
“马老师,是这样的,虽然学生还很年轻,但也稍微懂一点学术,也发过几篇文章。”
“因此,我想私下里拜读一下马老师您的论文。”
“马老师,我是骨科的,与您横跨的专业很大,不可能有窃取的想法的……”
马俊一听方子业这么说,就觉得方子业有意思起来,只是语气更加冷峻:“方教授,那你是来找我耀武扬威的啊?”
方子业道:“马老师,我何至于此?”
“寸心拳拳,不遮不拦。”
方子业并没有说多少话,对方既然是做鼻咽癌肿瘤的,那么就肯定越不过方子业这个名字,至少听说过。
方子业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灭绝’肿瘤科研界人伦,方子业是有自知之明的!
马俊那边沉默了将近半分钟:“你何来这般的自信?”
“不是自信,只是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趁着年轻,胆大一次。”
“我人微言轻,也就不怕被马老师您误会了,哪怕不成,想来马老师也不会因此记恨。”
“但若成了,这是双赢的局面,做科研并不是谁要压倒谁。”
“特别是不同的行业,合作才是共赢。”
“马老师,您是我们华国处于医学界最顶级的老师,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方子业在那个会议中见到过马俊。
而且也见过马俊直接和谢珩对线的,马院士绝对是性情中人。
“那你来我这边还是我过来你那边?”马俊暂退了一步,丢给方子业一个难题。
方子业闻言,呼吸一凛。
好像,两者都不是很方便。
方子业现在走不开。
对方不会同意走网络传输,自然也不可能接受自己人过去拷贝过来的“取文章”方案。
像马俊院士这样的顶级团队,电脑是不会容许团队之外的优盘插入的。
哪怕你没有什么坏心思,都不可能。
方子业团队也是如此。
方子业沉默了十几秒钟,马俊院士才道:“算了,不为难你了,我派个学生过来吧。”
“方教授什么时候方便?”
方子业赶紧回道:“马老师,明天,明天我坐门诊,基本上晚上七点之后都有空闲时间的。”
马俊道:“谢谢方教授费心了,不管是加什么东西也好,还是修缮也罢,尽可直言。”
“我个人是希望广纳谏言的,只是没想到方教授会主动联系我。”
方子业的语气略不好意思:“马老师,其实我很想拜访很多老师,只是人微言轻,不敢轻易打扰到你们的时间。”
“其实我们也没有方教授你想象的那么难缠,我们也是个人。有正常的作息的。”马俊解释了一句。
方子业立刻神色严峻地记住这个点:“谢谢马老师指点。”
马俊随意一笑:“方教授,要是没其他事情的话,那我们后面再联系?”
“好的,马老师。”
“这就是我的电话,希望幸得惠存!~”方子业略有些讨好地说。
“初次认识后,也别太油了。”马俊主动挂断了电话。
方子业长呼了一口气。
虎口夺食固然可以享受激素疯狂分泌带来的刺激感,但总不至于有两全其美的结果来得好。
裘正华老教授想着的是从中调和,方子业想着的则是从细节进行调节,看看是否可以来个“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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