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赖没撒谎,他家真没啥好菜,桌上两个盘子、一个碗。
一盘子酸菜炒土豆丝,一盘子冻白菜、酸菜心、萝卜干,而碗里盛的是大酱。
这菜搁赵军家,得是吃肉吃顶着了才能上桌的。可在陈大赖家,这都算好菜了。
此时外屋地里,陈大赖妻儿正抱着饭碗,啃苞米面大饼子和咸萝卜条呢。
郑林瑛面带含霜,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嘟囔,道:“这啥人呐,还不如大裤裆呢。”
这年头林区、农村都这样,家有什么好吃的,都得可着客人。
这不是傻,这是淳朴,这是这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这也是相互的,我到你家,你这样招待我;等你来我家,我也同样如此。
郑林瑛不乐意,是因为她们家跟张家、陶家从来就没有过来往。而且不往远了说,就一年前,张家、陶家还都瞧不起她们家陈大赖呢。
就陈大赖跟着张援民,带着雷管、引线、炸药上高山顶炸大熊霸那次,秦强、张来宝和陶家三兄看着陈大赖都爱答不理的。
而就在大约五分钟前,陈大赖、陈有亮爷俩刚围着炕桌坐下,张来宝和陶二胜、陶三胜开门就进来了。
出于礼貌,在打个招呼以后,陈大赖问了一句“吃没吃呢?要没吃,在这吃一口啊”。他这话一出口,那三人直接就上炕了。
滋溜一口酒,陶二胜拿筷子去夹酸菜土豆丝,在吃了一口菜后,陶二胜问陈大赖道:“陈哥,今天咋没上山呢?”
“今天广军和广财去了。”陈大赖道:“我在家歇一天。”
陈大赖说的广军、广财,是他那俩小舅子郑广军和郑广财。
这哥俩跟着陈大赖混了小半年,差不多混出来了。这次永安春猎,不是林场职工的陈大赖,走赵军的后门从林场借出来一棵半自动。
有了这棵半自动,再加上他那棵16号猎枪,他们这个三人小团体就有了两棵枪。
从那以后,三人两两轮流上山,那叫一个人歇枪不歇。
今天正好赶上陈大赖休息,要不然他也不能在家。
“啊……”听陈大赖这么说,陶二胜悄悄地看了他三弟和张来宝一眼。
与李宝玉、解臣、赵金辉同岁的张来宝,因为“生活的苦难”,丝毫没有年轻人的积极、阳光,到人家里吃人家菜也是阴沉着脸。
张来宝不说话,就只能是陶三胜帮着他二哥,对陈大赖道:“陈哥,兄弟也不跟你废话。我仨找你,是想招唤你一块堆儿打黑瞎子去,你敢不敢?”
“打黑瞎子?”陈大赖闻言一怔,心中顿时泛起了嘀咕。
说心里话,陈大赖有点害怕。
陈大赖对黑瞎子恐惧的起源,来自他那两次跟张援民杀熊仓子。
那两次失手虽都死里逃生,但惊险异常,这就导致从那以后,一听人提到黑瞎子或大熊霸,陈大赖心里就犯突突。
这种事在跑山人身上很常见,很多打大围的炮手,在被黑瞎子撵过、野猪撅过以后,就会对其产生恐惧心理。
不是所有人都是张援民,没皮扒脸一次又一次的。
见陈大赖不说话,张来宝撂下筷子,看着他冷笑,道:“咋地,不敢呐?”
“嗨呀!”陈大赖闻言一笑,道:“那有啥不敢的?”
“敢就行啊。”陈大赖话音刚落,陶二胜便接茬道:“陈哥,你要没问题,那咱四个去。”
“嗯?”陈大赖一怔,刚要说话就听外屋地传来两声咳嗽。
陈大赖一听就知道,这两声咳嗽是他媳妇郑林瑛发出来的。
这两声咳嗽打断了陈大赖到嘴边的话,也让陈大赖回过味来。
看人家陶二胜说的“咱四个去呗”,就是明确指出不领别人,也就是要将郑广军、郑广财排除在外。
人都有私心,陶家兄弟和张来宝有,郑林瑛也有。谁不知道熊胆值钱呐?一个黑瞎子胆,能换多少野猪肉呢?有这好事,郑林瑛就想让自己两个弟弟也掺和进去。
明白了自己媳妇意思的陈大赖,当即向陶二胜问道:“二胜,你姐夫不去呀?”
听陈大赖问起秦强,吃菜的陶二胜摇头,道:“他不去,我姐夫已经都打马归山了嘛。”
赵军的重生,直接、间接地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有变好,也有变坏的。
秦强就是变坏的之一,赵军重生以后,看着花小不让它跟秦强上山。而没有花小跟着,秦强带狗猎熊失败,损了狗帮不说,他自己还被黑瞎子挠了一下,在炕上躺了好久。
伤养好没多久,秦强又因为猎熊折了刚拉起的狗帮,还让陶大胜丢了性命。
这次秦强身体没受伤,但心理受到了不小的创伤。他因此不再打围,还把枪卖给了张来宝。
又在家养了一段时间,秦强听说山上有个现成的大皮窝子,一年能出好些张大皮。
活心的秦强就去了,结果遇到了邢三。他万万没想到,那老山狗子比黑瞎子还恶(nē),一言不合直接给他一刀。
一直养到现在,秦强才恢复过来。但他已经决定了,来年连山野菜都不采了,就消消停停在家种地。
他消停,可他两个小舅子不消停。陶二胜、陶三胜拿出老婆本,买了徐长林的那棵枪。
前年徐长林卖狗的时候没卖枪,老头子本想留个念想。可去年年底,徐长林老伴生病,老头子把老底都卖了。
那棵16号挂管枪,就这么到了陶家兄弟手里。虽有这棵枪,可陶家兄弟也不敢去打黑瞎子。于是,他俩就瞄上了张来宝。
张来宝最近挺不错,年前让李彤云一顿暴踢,他还因祸得福了。
他那天是被李彤云一脚踹在胸口踹倒的,等回到家,张来宝就喊说胸腔子疼。
看俩儿子让人打成这样,徐美华想找李大智家去了。但想想李大智家他们天天跟解孙氏在一起,而且最近又多了个邢三,徐美华数次鼓起勇气,又数次打消了念头。
她大儿子虽然废了,可怎么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徐美华没办法就去找一个屯子的许广义。
这个许广义,就是李如海短篇评书《狗来宝夜盗秋粮,憨宝玉痛失一臂》中,为李宝玉接骨的老许头子。
这老头子到张家一摸张来宝,感觉他并无大碍,但看张来宝一个劲儿喊疼,许广义就给他开了两副药,外带两贴膏药。
老许头子当时说这是他研究出来的新药,其实这内用药和外用膏药是黄贵、黑虎治腿的方子,被许广义改良了,将食补的野山参鸡汤换成了强筋、壮骨、消炎、止痛的中药方子。
该说不说的,这老头子有两下子,膏药一贴上,张来宝就不疼了。等两副药灌下去,张来宝惊奇的发现,他裆下的旧伤竟然都跟着见好。
当然了,许广义开的不是灵丹妙药,断肢重生肯定是没指望了,只不过吃了他的药,张来宝旧伤不那么难受了。
徐美华得知此事,连忙又找许广义抓了药。这药连过年都没停,一直吃到今天,张来宝裆下几乎就没什么难受感觉了,行动也比原来方便多了。虽然还是鸭子步,但走路、小跑都不像原来那么吃劲了。
好起来的张来宝,就想重振家业。正赶上永安春猎,他就让张来发在林场借出来一棵半自动。
张来发借枪这事,赵军知道。毕竟登记的是他,发枪的都是他的人。
但赵军没拦着,因为人家张来发是林场职工,规定上人家可以帮亲朋好友借枪。
张来发不但帮张来宝借了枪,还自掏腰包帮他哥买了五十发子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徐美华以外,就属张来发最希望他哥好了。这里除了兄弟情,也有利益关系。因为他哥好了,起码不拖累他。
拿到枪以后,张来宝比赵有财还积极,每天都背着枪往山里去。
一来二去的,他就被陶家兄弟盯上了。前年一开始,就是秦强跟张来宝合伙,他们合伙养狗,还一起猎过熊。
有这份香火情,再加上张来宝自己确实是势单力薄,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强强联手”。
一听说秦强都不去,陈大赖也不好意思直接说把他两个小舅子带上。
而陶家兄弟和张来宝就防他这点呢,毕竟四个人分战利品和六个人分那差不少呢。
此时,就听陶二胜道:“陈哥,现在来宝子有一棵半自动,我有个挂管,我三弟又借个双管猎。再加上你,这就是四棵枪,磕黑瞎子不手拿把掐的吗?”
“嗯?”听陶二胜这话,陈大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冥冥之中就感觉哪里不对,可又挑不出陶二胜话中有什么毛病。
四棵枪还有半自动,这火力磕大象也够了。
忽然,陈大赖感觉自己知道哪里不对,于是他向陶二胜问道:“二胜,你们都三棵枪了,那还找我干啥呀?”
是啊,三棵枪跟四棵枪有啥区别呀?
陈大赖心想,这三人在火力充足的情况下来找自己,无非是看上自己的跑山经验和实力了。如果这样的话,自己完全可以提出来再带俩人。
“是怎么回事儿呢,陈哥。”这时陶三胜道:“我们呢,在山里知道个黑瞎子仓。是个椴树仓子,这仓子门呢,离地得有五六米高。我们就瞅仓子门挂霜,树身上有爪(zhǎo)爪(zhuā)印儿,完了也不知道里头究竟住没住这黑瞎子。”
“啊?”陈大赖闻言,却是皱起眉头,道:“那我去,我也不知道啊。你们那啥,没敲敲树吗?看看是不是空筒子。”
“敲了。”陶二胜伸手拿过陈大赖家烟簸(bǒ)笠(lì),一边准备给自己卷烟,一边说道:“离地两米都是实心的,完了两米往上是空的,我们整不准里头到底住没住啊,我们也不敢乱叫啊。”
陶二胜如此说,不是说他们不敢高声喊叫,而是说他们不敢贸然用枪叫仓子。
“那你们找我有啥用啊?”陈大赖皱眉问道:“让我去叫呀?”
说完这句,陈大赖端起酒杯,邀三人共饮,并道:“你们找我杀黑瞎仓,倒行。但你们得整明白,那里头到底住没住啊,这我去了有啥用啊?”
“陈哥,你听我说完喽啊。”陶二胜接过话茬,道:“这咱人不知道,要有狗的话,到那儿一闻就知道啊。”
听陶二胜这话,陈大赖就感觉不对,他反应也挺快,连忙说道:“那你们倒是整狗啊。”
“我们要能整来,那还说啥了。”陶三胜笑着如此说道,他心想我们要能整着狗,还至于找你?
“那你啥意思?”陈大赖撂下酒杯,诧异地看着陶三胜,道:“你们整不着,我也没地方整去。咱屯子不像头两年了,你姐夫都不养狗了。”
听陈大赖语带拒绝,陶二胜笑道:“陈哥,你跟大裤裆,你俩关系不挺好吗?他家有狗,你能借来不得?”
“他家有狗?”陈大赖眉头一皱,他跟张援民关系……确实挺好。怎么说,他也救过张援民。如果张援民家有狗,他去借应该没问题。
但陈大赖有些怀疑地说:“他家那狗……能打猎吗?”
此时陈大赖怀疑,这仨人是不是另有算计,比如算计张援民身后的人。要是那样,陈大赖可不敢跟着掺和。
“能!”接话的是张来宝,只听他道:“他那俩狗以前是我的,我们都领着那狗上过山,那狗认熊瞎子、也认野猪。咱就是探仓子,你借来一个就行。”
“对。”这时,陶二胜帮着补充道:“借他狗,也不用他狗干啥活。到那儿一闻,看狗啥反应,要是树里住黑瞎子了,咱们就拢火、清理啥的开磕。要是没住,就拉倒呗。”
“啊……”陈大赖闻言,咔吧、咔吧眼睛,然后点头道:“这行,这他倒能给我面子。”
说着,陈大赖抬手往外一指,问道:“那吃完饭,我就去呗?”
“那不行。”陶二胜紧忙拦住陈大赖,道:“这前儿他不能在家,他得在老赵家。你要去,你也得晚上去。”
……
陶二胜还真没说错,今天张援民一家在赵家待到八点半才回来。
到家进屋,小铃铛洗脚的时候,杨玉凤在炕上焐被,张援民则拿着鹅毛扇指点江山。
“等过两天,林场都上班了,咱上后勤找建军,给大彩电啥的都拉回来。”这话是张援民说的,天天在一起这几家,就他家和李大智家还没有电视呢。
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都成十万元户了,张援民不但要买电视,还想买冰箱、洗衣机呢。
“等开春,给这俩院收拾、收拾……”这屋里也热乎,张援民光着脚丫子,穿着跨栏背心,手拿鹅毛扇,口若悬河地白话着。
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只要他不上山捅咕黑瞎子,杨玉凤、小铃铛也乐意听他白话。
就在这时,今晚第三次走到张家院外的陈大赖,终于看见张家屋里亮灯了。
陈大赖往门口一站,院子里的两条狗当即蹿出狗窝,冲着院门口“嗷嗷”直叫。
杨玉凤出屋来看,见是陈大赖便打开院门,将他带进屋里。
“哎呦!”见是陈大赖,张援民不禁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你咋来了呢?”
张援民此话一出,就听杨玉凤道:“铃铛她爸,陈哥来了,赶紧给拿烟。”
说着,杨玉凤把摆好的枕头扔到里面,招呼陈大赖道:“陈哥,赶紧上炕,我给你倒水。”
“别忙活了,弟妹。”陈大赖连忙摆手,道:“我说两句话就走,你要忙活,我话都不说,我直接就走。”
听陈大赖这么说,杨玉凤停下脚步,看向了张援民。
张援民一笑,回身打开炕柜,从中拿出一盒石林烟,拆开包装给了陈大赖一根。
见张援民都抽上石林烟了,陈大赖心中感慨万千。
抽了口烟,张援民便问陈大赖道:“咋地啦,说吧。咱哥们儿还客气啥呀,你有啥事儿就说吧。”
都这时候了,张援民还等着睡觉呢,就想着赶紧给陈大赖打发了。至于陈大赖得来意,张援民猜他是来借钱的。
以俩人的关系和陈大赖的人品,张援民在心中暗下决定,他要是张嘴借个二三百的,自己都做主答应了。
不光张援民如此想,杨玉凤和小铃铛也是这么想的。
可让一家三口没想到的是,陈大赖张嘴却道:“我这两天寻思杀黑瞎子仓去。”
“嗯?”陈大赖此言一出,张家三口瞬间齐齐变了脸色。
杨玉凤、小铃铛瞬间脸色阴沉,而张援民眼中光芒一闪,脸上竟有些跃跃欲试。
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张援民是已下定决心不瞎整了,但当听人提起杀黑瞎子仓的一瞬间,他还是会心动的。
但心动归心动,被媳妇、孩子盯着的张援民摇头拒绝,道:“你找我是白找了,我是不能跟你去呀。”
“我不用你去。”陈大赖道:“我知道个天仓子,但我不知道里头住没住,我听说你家狗认黑瞎子,我就寻思借你个狗过去看看。”
陈大赖没提张来宝,也没提陶家兄弟,只说要借狗。
而以俩人的关系,张援民想都没想,当即就答应道:“牵去吧,没事儿。我家狗,你随便使。”
“那行,那啥……”陈大赖说话就起身,道:“那我就回去啦。”
“再坐会儿呗,陈哥。”杨玉凤出于礼貌的留客,但被陈大赖婉拒,道:“不得了,都这时候了,我赶紧回去了。”
“那我给你牵狗去。”张援民说话就下地,这时小铃铛拿过他爸的棉袄,递到张援民面前。
只要她爹不上山捅咕黑瞎子,小铃铛都情愿给她爹端屎端尿。
张援民看着他闺女一笑,伸手拿过棉袄穿上,便跟着陈大赖出了院外。
张援民说让陈大赖把两条狗都领着,可陈大赖又不打狗围,于是就牵过了一条黑狗。
张援民把陈大赖送到院门口,抢在陈大赖开口告辞前,说道:“大赖呀,明天到那儿要发现里头住了,你就直接来磕了呗?”
“嗯呢。”陈大赖点头,张援民紧接着便道:“哎?那我给你个锦囊妙计呀?保你不费一枪一弹,就能给那黑瞎子拿下来。”
张援民此话一出,陈大赖脸色一变,他不禁想起了跟张援民上那两次山的惊心动魄。
心知不能让张援民开口的陈大赖,一手牵狗,一手推了张援民一把,然后转身就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